第四篇 伽蓝 第二十七章 我路踽踽,我心孓孓(1 / 1)

醉饮江山 烦局神游 4073 字 3个月前

独孤清平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遇到过如此执迷不悟之人了。

四岁进宫,十四岁被选召进入大内犬麟司接受苦训,二十岁出师以来,独孤清平已为前后两任皇上拔去不知多少朝廷病齿,却从未见到过如眼前这个少年一般,迷途不返、痴人说梦之人。

执迷不悟者,就算是被杀死一万次,行凶之人也得不到丝毫快感。因为他已然不畏死亡。

身为这个唯一的行凶者,独孤清平感到非常不舒服。

这算什么?你若是下跪求饶,或是干脆点,拔剑自刎,我倒说不定还会一时兴起,留你一命。

可你已到穷途末路,仍要如此挑衅,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啊!

独孤清平狂吼一声,周身青色气劲再度暴涨。他犹如火中干柴,在药师殿中沸腾燃烧,周身一丈之内,遍地焦土。

眼看着赵无安越来越近,独孤清平狞笑道:“任你来杀,若是能破我这一层青蛇胆,我便将项上人头双手奉送!”

凌厉气劲破风而来,犹如绳索般猛然袭向赵无安四肢。

赵无安心念一动,驭出匣中鹊踏枝,凌空挥斩,断去四根粗壮气绳,自己则趁势翻身绕到独孤清平背后,弹指送出采桑子。

银色小剑破空而去,剑鸣清冽。

独孤清平哈哈大笑:“仍是不服输么!”

他一身赤红蟒袍轰然碎裂。衣裳之下,周身已是密布虬结青丝,忽明忽灭,犹如呼吸一般,摄取着他体内劲气,打于身外。

独孤清平轻描淡写以手接住采桑子,随即面目扭曲起来,显然是错估采桑子强度,被剑气伤及皮肉而吃痛。饶是如此,他仍是怒喝一声,硬生生将这剑气势如破竹的采桑子猛然一拧,旋即甩手而出,竟将之钉至药师殿廊柱之上!

赵无安眉心涌现汹涌杀意,口中低喝一声:“摧月!”

被独孤清平钉至柱上的采桑子尚自抖动不停,下一刻便又被赵无安以雄厚气劲凌空拔出,再度向着独孤清平袭杀而来。

与此同时,六剑之中最可以一当百的菩萨蛮也冲鞘而出,与采桑子一正一副,带着漫天剑气,向独孤清平掩杀而来。

独孤清平怒喝一声,周身青丝再结一层,被勒住的肌肉已经浮现赤红色彩,显然也是承受着极大痛苦,将漫天青色气劲凝作一团,轰然打了出去。

赵无安退后一步,眼中杀意却分毫不减,长发飘扬,背上红匣剑意勃发。

“破军!”

菩萨蛮如得敕令,剑身刹那间染上一抹金黄色彩,长啸一声,冲着独孤清平直冲过来,一气截断数十根拦在其面前的繁复青丝。

独孤清平周身的青丝几乎已经密到了足以织网的地步。这些肉眼可见的蛮横气劲在药师殿中疯狂缠绕,几乎要向着长天蜿蜒过去,与那青冥天雷池短兵相接。

而他头顶的青冥天雷亦如同久旱逢甘霖,刹那间增长至山峰般粗壮,整个对着赵无安蒙头袭来。

大难当头,赵无安确是不退也不避,撑开马步,周身匣中洛神剑意蜂拥聚为一柄五尺巨剑,悬于头顶,与那天雷池针锋相对。

碰撞只在刹那。

轰!

赵无安临时凝聚而出的洛神赋虚影显然比不过独孤清平浸淫已久的青冥天雷池,刚一个照面,洛神赋虚影的剑尖便如琉璃般粉碎,青冥天雷池则如同一大团乌云一般,将之轰然吞没。

眨眼之间,五尺巨剑已经碎去一半,青冥天雷池带着轰然巨响,向赵无安临头压来。破碎的洛神剑气转瞬间化为烟云消散,显然是难以再被赵无安利用。

而此时,向独孤清平袭去的菩萨蛮与采桑子两剑则碰上了硬骨头。纷繁万千、彼此缠绕不休的青丝在独孤清平身前织成一面参天巨网,宛若久达寺院中那株百年榕树一般绿意浓郁,枝繁叶茂。即便是剑意凛然冲天、最擅一剑破万法的菩萨蛮,也毫无办法,进展极缓。

两相计较之下,赵无安的败北几乎已成定局。

独孤清平狞笑道:“后生!虽然你是有些力气,要和我独孤清平斗,还是太嫩了!”

一阵阴风刮来,赵无安墨发被尽数吹至身前,遮住了他的脸。

独孤清平看不见他面上神情,只能听见赵无安波澜不惊道:“是吗?我虽然嫩了点,还是居士,但至少是个带把的。”

这一点显然是所有大宦的最痛处,独孤清平立刻狂怒道:“小畜生不知好歹,自己找死!”

随着他怒意激增,袭向赵无安的青雷池也刹那间气势猛涨几分,赵无安御气在头顶凝成的洛神赋虚影转眼就碎得四分五裂。

瞬息过后,只有剑柄尚存。

然而直到此时,赵无安竟依然面不改色,还以一种稳操胜券般的轻松口气淡淡回应道:“是么,我找死?”

“那你不妨看看……”

“你的脚下,都是什么东西?”

进入药师殿以来,独孤清平几乎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赵无安身上,从未有闲暇去打量一下别处情景。听他突然间这么一问,竟是怔愣了一下,下意识低头去看。

不仅仅是脚边,几乎整个药师殿内,都随处散落着许多碎掉的玉块,圆润透亮,隐隐散发着幽蓝光泽。

独孤清平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寒玉。”赵无安吐出两个字。

独孤清平猛然一怔。

然而尚未等他反应过来,赵无安便已猛然收身,以足踏地,刹那间倒飞出去两丈之远。

他本来就在药师殿口,跟独孤清平之间相距甚远,如今乍然一退,竟是将独孤清平一人给留在了殿内。

独孤清平面上浮现出狰狞之色,刚要提气追出,面色却猛然一寒。随后,他的躯干和四肢,乃至他身上每一块肉,竟然都缓慢地颤抖起来。缠绕在他身上的密集青丝,此时自顾自收束起来,竟然都不听从他的心念指挥。

这些青丝可都是他的丹田气劲,怎可能不听他的指挥?

“这些寒玉,之前是块棺材大小极寒玉石。”赵无安懒懒道,“休说触碰,只要在它附近,便会被这寒气所侵。这些玉石化整为零之后,寒气又会大为增加,药师殿内可说是不吝于冰天雪地。之前慈效短短时间内便冻住慈玄,靠的也是这个原理。按说以二品的敏锐,早就该感觉到药师殿中不同寻常,偏偏你一直以青丝真气护住全身,未有丝毫察觉。”

“少许寒气入体,当然并不打紧,你我都是二品高手,运起气来,抵御这小小寒气,不在话下。但若是全身内力十不存一,情况可就大不一样。寒气混入真气之中,随着气息收放进入丹田,又随气机循环,遍布全身各处,待你再次收回全身气机之时,寒气有如蛟龙入水,立即开始反扑。此时此刻,寒气已侵入你全身上下每寸肌肤之内,越是调动,只会死得越快。独孤清平,这一场,是你输了。”

赵无安的声音懒懒洋洋,听在独孤清平耳中却如一串惊雷一般,接二连三地炸响。

“怎么可能?”独孤清平难以置信,但全身上下这股痛苦之感确实难以自扼,令他不得不承认寒气入体的这个事实。“可是,你根本不知我会来久达寺,怎可能事先在药师殿中埋好陷阱?!”

“我没有事先埋伏,我可懒得搞这么麻烦。”赵无安面无表情。

独孤清平猛然瞪大眼睛:“是那个时候……”

寒玉床一直摆在药师殿中,未曾被移动过。而赵无安被独孤清平追到院内时,曾以白头翁挡下过他一招。那个时候,白头翁浩荡青光之下,赵无安身形有片刻的扭曲。

“你以青光为遮蔽,就是为了击碎寒玉床?!”独孤清平终于恍然大悟,但却感受不到丝毫参破真相的喜悦,心中只剩下沟壑般深沉的绝望。

赵无安似乎是终于提起兴趣,瞥了他一眼,轻轻点了下头。

从接触开战之刻起,便层层设伏,瞒天过海般地将寒玉床一击粉碎,又想方设法引独孤清平进入大殿。殿中交战之时,赵无安同时驭剑出匣不曾超过三柄,显然是保存内力,避免被寒气所侵。好几次独孤清平想动身追击时,赵无安却又一反常态地直扑而上,逼迫独孤清平站在原地出招,最大限度地接受寒气侵蚀。

直到最后一刻,丢出采桑子与菩萨蛮两剑,自己则退出青蛇攻击范围,引得独孤清平同时全力使出青冥天雷池和青蛇胆,抽空全身内力,遭到寒气反噬。

简直可说是步步算计,招招惊魂。

独孤清平呆若木鸡。

赵无安弯下身,神情肃穆,从匣中抽出巨剑洛神赋。

此时残月当空,群星浩繁,赵无安双手拖剑,缓步而来。巨剑发出轻微颤鸣,仿佛等候已久,此刻难以自已,忍不住放声高歌。

赵无安面上神色庄严冷漠,一如西天如来座下金刚罗汉,又似地狱修罗。

“想来寒气入体不是个太舒服的死法,我来送你一程。”他淡淡道。

独孤清平满脸绝望神色。

“住手!”忽然有个声音在赵无安身后响起。

赵无安一愣,回头看去,见是之前跟在独孤清平身后的那位美艳女子。

女子面上似有泪痕,凉凉道:“前院那四个鹰锐司密使,我已全杀了。贱妾以命相求,只要大侠放过独孤大人,让我们离开久达寺,贱妾担保日后没有任何人会再来找大侠和寺中人的麻烦。”

赵无安冷哼一声:“事到如今,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了?此时放过了你们,指不定明天大宋皇帝就御驾亲征,把久达寺一锅端了。”

一见这美艳女子衣裳带血而来,独孤清平仿若见了救星,嘶哑道:“鸾儿,救我!救我啊,鸾儿!”

美艳女子眼中似有惨绝神色。

若不是为了幼弟能活命,大好年华,谁愿意陪着个老不死的太监,练什么稀世武功,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还沦为这老太监床上玩物,白白地污了自己的身子?

不过已然走到这步,她知道自己是想回头也难了。

美艳女子低低惨笑一声,伸手拖出了背后孩童,纤长的柔荑五指捏住了男孩的喉咙。

赵无安惊怒道:“德炳?”

“别担心,他还活着。”美艳女子冷笑道,“大人叫久达寺僧人们尽数集合时,这孩子一个人死倔地缩在房间里,我就知道定然是你喜欢得紧,才特地吩咐的。”

女子单手捏着德炳的喉咙,把他高高举了起来。昏迷中的小沙弥似乎是做了什么噩梦,眉头紧锁,不安分地扭动着。

“但你若是不让独孤大人活下来,我可也不能保证这孩子活着。”女子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赵无安蹙起眉头,扭头瞥了一眼独孤清平,踌躇道:“并非我不想救,只是他已寒气入体,周身遭到凶狠反噬,纵然华佗再世,只怕也……”

美艳女子眼角一滴清泪滑落。她柔柔一笑,纤细的五指猛然缩紧。

寂静庭院中传出一声颈椎断裂的脆响。

赵无安一双瞳孔骤然失神。

白嫩脸颊上,泪水如线坠落,美艳女子喃喃道:“弟弟,姐姐无能,先走一步。来世再……”

她的喃喃自语被骤然打断。

一柄足以开天辟地的巨剑破风而来,有如寂灭雷霆一般,刹那间。

将她全身贯穿。

剑尖滴血,染红空寂庭院。

赵无安站在院中,一言不发,面露残忍狰狞神色,有如恶鬼附体。

只有曾在人间地狱踽踽独行、尝遍绝望之后孓然归来之人,才能体会到那种神色是何其可怖,又何其令人心惊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