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楼头,余杭仍是桨声欸乃,渔歌互答。
夕阳斜照下,赵无安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庭院前,翻动着会客豪侠的名册,身后的羊肠小径绕过几座楼阁通向后花苑,前院传来杯盏交错之声。
在他身边,站着神色复杂的孟家姐弟。
孟乾雷沉声道:“赵居士猜得不错。在昨夜肖宗主所吃的食物中,无论是酒、高台上的食物,还是姐夫最喜爱的桂花糕,都不曾发现有毒。”
原本,精通单手刀的颜竑自尽身亡,孟乾雷便以为真凶已经伏法,故在今夜放心地摆宴犒赏群侠,不想让这苦心策划的天仙宴夭折。但是就在颜竑伏法后不到一个时辰,赵无安便又找上门来,询问他昨夜筵席之上毒物的检测结果。本来已经把这事忘到一边的孟乾雷听完这话,扭头去问了一番,结果竟然得到食物中无毒的意外结论。
赵无安波澜不惊地翻动着名册,淡淡道:“我听安晴说,昨天黄昏时,糕点制备过急,请了不少姑娘去帮忙。她和乔溪,还有姜彩衣,峨眉来的女侠们,都在其中。”
孟清弦点头道:“确有此事。”
孟乾雷托着下巴皱眉道:“但是食物中,并未有人下毒。即使厨房里混入再多外人,这一点也是不会变的。”
赵无安干笑道:“夫人做的桂花糕如何?安晴她做的,可是难以下咽。”
孟清弦脸色微红,闭目厉声道:“赵居士,查案为重。”
赵无安一笑置之,续道:“除此之外,顾赫天也证明颜竑当时不在东院,他并没有杀人的机会。”
孟家姐弟对视一眼,神色沉重。
院落那头,草草吃完饭的胡不喜已经抹着嘴唇走过来了。不顾孟家姐弟还在一旁,他直接大声喊道:“好了没有?吃完饭赶紧走,乔溪该等急了。”
赵无安无奈合起名册还给孟乾雷,皮笑肉不笑道:“还有些私事。”
这话说得冷硬异常,孟乾雷异样地瞅了一眼赵无安和胡不喜,接过名册,一言不发地扶着孟清弦离开了。
目送二人进入厅堂,赵无安才淡淡道:“我在查案。”
胡不喜脸上流露出不解神色,仍是嬉笑道:“老大你答应一起喝酒的啊,这都快到时间了,你不会忘了吧?”
“我在查案!”饶是一向修养极好、性子极其懒散的赵无安,此刻竟然也勃然动怒,眼中火焰灼热,“连上肖东来和江新竹,这已经是第八个人了!八个人就这么死了,而我休谈让他们死而复生,即使是揪出真凶都做不到。你好歹也为两浙总捕头,现在怎么如此不把人命当一回事?”
胡不喜被说得一愣,笑意凝固在脸上。赵无安并未愤然拂袖而去,他凝视着胡不喜,等待着他一个答复。
他知道胡不喜一定会有答复。他也知道他的回答并不会让他失望。相识二十余年,彼此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最清楚不过。
胡不喜咳嗽了两声,伸手握住了腰间胡刀的刀柄。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这习惯了,一想认真说些话,手就不自觉往刀柄上摸。”他自嘲笑道,“大丈夫掏心掏肺,总该有点烈酒才是。”
赵无安别扭挪开视线:“我不喝酒。”
胡不喜哈哈干笑两声,放开腰间胡刀,肃容拱手抱拳,对着赵无安,深深一拜。
“这声老大不是白喊的,有时候俺总觉得,有你在,俺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只要把贺阑珊给哄好了,天塌下来也没俺的事。”胡不喜故作漫不经心道,“那一年,我没敢回头。我只听见造叶铁骑雷鸣般的声音,我没有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
他轻轻道:“这种话,也就兄弟之间不怕羞躁,才敢说说。谁知道乔溪一定就是贺阑珊?谁知道会不会明天我一醒过来,她就又消失了?可能留下一封书,可能什么都没有。像朝露一般,日头升起,无影无踪。”
赵无安身形微顿,夕阳中,如瀑黑发安静地伏在肩上匣上,一袭白衣落寞。
胡不喜笑道:“老胡这辈子,出尘女子也见过不少,就是看不上眼,只喜欢她那个清秀的样。十四年了,居然还能再遇到,就算这几日只是黄粱一梦,老胡我也认。只要能与她相处再多几日,这个案子,不破也罢。我老胡一生有很多后悔的事情,但是这件,就是再来一万次也不后悔。”
赵无安转过身背朝胡不喜,压下哽咽嗓音,淡淡道:“你这是本末倒置。”
胡不喜眯眼笑道:“管他呢。老胡我就爱这个末。你还真别说,她以前那么瘦小,前几日我抱她去药房,发现她现在还挺重的。看来离开我老胡之后,活得还挺好。”
赵无安忍住眸中眼泪,冷淡道:“你一直抢她吃的,离开了你,她当然吃得胖。”
赵无安蓦然转身,与胡不喜擦肩而过,径自离开。走出三步之外,淡淡道:“你若仍想和乔溪厮守,就从现在起认真破案。”
走到五步之外,他又顿了顿,道:“关于体重的话,如果在乔溪面前提起,你可能会死。”
胡不喜嘿嘿笑着挠头:“晓得晓得。讨好姑娘这事上老胡我不糊涂。”
赵无安兀自走出小院。
前厅里,听说了真凶自尽伏法的群侠们正在享受孟乾雷白日里加紧准备的筵席,席间半是豪言半是唏嘘。赵无安未作停留,径直走过。觥筹交错之声响在耳畔,恍如十四年前造叶铁骑的足下雷霆。
从那场战争中活下来,也许真的是他运气好罢。
但是那个人死前的眼神,他绝对不会忘记。也是因为那个人,他才决定成为赵无安。回想起这件事,赵无安又想到了清笛乡外的客栈中,那个被代楼暮云派来的刺客的吼叫。
定让你一世无安。
他抬头望着被半壁烟云烧红的西天,自嘲道:“一世无安。谁又不是呢?”
走廊里,他与嘴里嚼着半块芙蓉糕的安晴擦肩而过。赵无安回身拉住了安晴的衣袖。安晴期期艾艾回过头来,三下五除二咽下嘴里的芙蓉糕,嘴角还沾着淡黄糕点碎屑。
眼见赵无安低眉似在沉思,安晴面红耳赤道:“白天的事情……”
“白天没说完,晚上你要去一起喝酒吗?”赵无安忽然抬眼看她。
见安晴一怔,赵无安自顾自笑道:“正好我也不喝,你也不会喝。再说我一人去,总觉得不上不下,坏了良辰美景。”
安晴扭捏道:“就你和我,还有胡不喜……乔姐姐?”
“嗯。”赵无安点头,“吃完了的话,就走吧。”
安晴哦了一声,挣脱开被赵无安拉着的衣袖,转身道:“我去和我爹说一下。”
“你爹他忙着呢。”赵无安跟上一步。
安晴疑惑道:“不是已经抓住凶手了吗?”
赵无安不轻不重敲了一下她的头,淡淡道:“那是来杀我的,你傻啊。你爹还在府外头守着呢。”
安晴不解地歪了歪头:“为什么有人要杀你?”
“这就别管了。”赵无安懒懒道,“跟我走就是。”
“……哦。”安晴略有些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却也没反对。
肖府外头,倚着石狮子独自发呆的安广茂忽然打了个喷嚏,感受着炙热的铺面天风,正疑惑哪来的凉意,心头忽然就浮现出“女大不中留”五个字来。
“奇怪。”一向沉默的安提辖难得地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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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沉,暮色渐深,胡不喜倚在小院客房门前,手中把玩着老旧的胡刀。在他身边,乔溪已经又换了一件长裙,足踩娇俏木屐。
胡不喜颇为关心地问道:“几天了,一直穿这么不合脚的鞋子,好看是好看,但是不难受吗?”
乔溪故作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温柔含笑道:“没事,我穿了多年,已经习惯了。”
胡不喜长叹一声,低低道:“总不能再让你受苦。”
“什么?”
“没什么。”胡不喜熟练地打了个哈哈,指向小院那头已经被烧焦了的房子,“老大他们应该来了。”
寥落星子正逐渐自夜幕中显性,晚风清凉,那厢白衣背匣居士带着红衣少女缓缓而来。
乔溪好奇问道:“你为什么喊赵居士老大?”
“老大就是老大咯。”胡不喜并不多做解释,遥遥挥手,快活道:“老大你还是来了!我就知道!”
远远地,赵无安努了努嘴:“我还是回去算了。”
“别啊,都走到这儿了。”安晴像是真怕他走似的,拉住赵无安衣袂,“我一个人在房里,也无聊得很。”
“不准喝超过三盏。”
“知道啦,你简直比我爹还烦!”安晴恼怒地瞪他一眼。
“安提辖也会烦?”赵无安不动声色地噎了安晴一句。
迎接二人的是胡不喜一团和气但不知怎么就是有些令人不舒服的笑脸和乔溪的柔声致意。
东方新月初升,四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宁静,任凭夜晚夏风掀起发梢与衣襟。安晴一脸崇拜地望着娉婷而立的乔溪,赵无安注意到这点,明白不过就是待字少女对成熟姑娘的羡慕罢了,付之一笑,并不点穿。
胡不喜一抛手里胡刀,又稳稳接住:“人齐了,那就走呗!”
“不在这里?”赵无安疑惑问道。
“这儿能有什么景啊?”胡不喜咧嘴笑道,“我们去最里头,这东院有三进呢,第三间院子连着后花苑,虽说有一大片芦苇拦着,好歹也有几朵花儿。别说老胡我懒啊,我可是认认真真把整个肖府都找了的,后花苑里头蚊虫忒多,老胡我血热,才不去。”
赵无安当然没有怪罪胡不喜的意思,他只是希望胡不喜能早早收起和乔溪你侬我侬的心思,认真查案。不过转头又看到乔溪也未有丝毫不满,只是含情脉脉地与胡不喜相视而笑,不由心底又暗暗叹了口气。
自古情字难解。
即便是胡不喜也不能免俗,这点他是早就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