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一 执念于心(下)(1 / 1)

长河惊涛 清月冰蓝 3227 字 3个月前

船家走了没多久,那艄公便撑船而出。

白日晃眼,长河之上大小船只进进出出格外繁杂。

“无碍吗?”照临紧张道。

艄公悠然道:“夜晚只见回的不见出的,才是惹眼。这水道我走了五十多年没出过岔子,码头上那些当值的有哪一个敢拦我的船?舱里歇着,别探头!”就见竹篙一杆,在水阵里左摇右晃,小小的客船便从大船的缝隙里平稳流过,挤挤挨挨地,却是谁也没注意到他。或许当值的人看到他了,但是一句也未曾多言,径直放行。一会儿小船已到长河之上,把那码头和成堆的大船甩在身后。

一切都远去了。阔大的长河之上,再无凶险。照临松了一大口气。或许是他喘息的声音太大,惹得艄公好一阵大笑。

“南岸遍地是不怕死的侠客。”照临不由得吐出一句怨语。

“我可不做什么侠客!那些舞刀弄剑的,只知道打打杀杀!”

“楚掌门不也是个舞刀弄剑的?”

“他心善。”艄公的声音轻了下来。船已稳,他便在船头席地而坐。“黑石崖下受他相助的人不计其数。”

“你也受他相助?”照临好奇道。

“旧事了。”老人的目光抛向遥远的地方。“黑石崖以往可不那么安生。”

“不安生?不都说黑石崖的生意人最实诚?”照临笑。

“不实诚的能做逐羽剑派的生意?”老汉嘿然一笑,说起一段往事:“我儿嗜赌,久赌必输。也不知他怎么遇上个放贷人,借钱还债,结果签了个要命的契约,才隔了不到一个月,催债的就上门要来收房契地契。赶走一次又来一次,眼见着利滚利,这钱全家几辈子也还不清。索走了地契不算,还要拿性命相胁,让人卖儿卖女。老汉我打了一辈子渔,哪见过这等泼皮无赖?儿媳差点儿被逼跳了井,幸被村人救下。他们让我去找楚掌门……我一老汉哪里认得什么掌门?”

“后来呢?”照临被激起了好奇心。

“我只好硬着头皮跑到镖局去找管事的。有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说,事儿记下了,让我回去等。我在家等了三日,眼看着债主又要上门,恨不能做好拼死的打算。那斯斯文文的年轻人便来了,居然还带着债主。那债主似乎很怕他。”

“他便是楚掌门?”

老汉笑而点头:“债主还了房契和地契,又带了份新的债约。楚掌门说:本金必须还,但利息不是这样的还法。码头缺个工人,让你儿明日去码头上工。一半工钱抵债,一半用以生计,做个十年,应是足够了。若再有违此约,生死自负。债主也诚心允诺。他离开的时候,对那放贷人说:做用命来换的一日生意,还是一辈子的安稳生意,你可自选。我老汉一辈子不敢忘那眼神,有股笃定的狠劲。”

“他向来霸道,谁敢违他心意!”照临苦笑。

“自此以后,黑石崖下就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大小放贷,皆不得高过二分利。这样的事,你若是想知道,该去问凝香阁的书生——太多太多了。”

照临沉默着,忽而心中飘出一缕伤怀。他似乎慢慢懂得了楚涛的执念,却又有更多悲哀。楚涛做了太多为人抱薪的事,然而,这个习惯了安排一切的人终是安排不了自己的生死。

船舱里隐隐有哭声。

照临生怕有什么意外,追了进去。

冷凤仪抱着一本琴谱泪如雨下。不知是因为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还是因为数日漂泊的凄伤。

黎照临完全不懂她。“天亮就能到家的。”他说。

“家?到不了家的,永远到不了了……”凤仪凄冷地说道。

照临深深地无力着:“倘若你还心怀着一点点仁慈的话,至少听他一回。我不是为你,这船工也不是为你,码头上那些帮我们的人没有一个是为你——是他的人情,是他想让你活着。”

“我以为,我会死在黑石崖,便可以从此陪着他……哪怕,死在他的剑下……”泪水不住地划过脸颊,她低垂的双睫背后满是深深的绝望,“照临,他不会有事的,是吗?我们在码头听到的那些传言,又是他在故布疑阵……他不会傻到真的拿命与我开玩笑……他只是不想再见我罢了……就像当年他娶了史薇兰那样,故意地要让我断了念想。”

照临闻言忽觉心酸异常。倘若是像冷凤仪想像的那般,或许也是不坏的。可是,他不容许自己再沉默了,有关于楚涛的伤情,还有屡次不见她的因由,冷凤仪是最应该知道的一个。“原本答应了他永远不说,可我觉得,付出得不能不明不白,接受更不能心安理得。”照临感慨道,“你未曾见他咳血不止的痛楚,也未曾见他拼力一搏的决绝,当然你更听不到南岸各方人物暗地里的讥笑谩骂。你可以恨他绝情,也可以不领受他的安排,却不能不知道,他在拿自己的性命和全部的名誉护你。”

凤仪仿佛听惯了似的,满目空洞着,好像照临说的一切都和她无关。

“他拼死救你,你却处心积虑害他。我只以为你是个遭了些坎坷的普通女人。好荒唐!”回想起楚涛早就警告过他,冷凤仪不简单,却未曾想她居然心如蛇蝎——她真的只是为了齐恒一时激愤?或者,根本她只在乎自己?

“我不明白,”照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你前些日子还在骂齐恒是个窝囊废,为何那么在意一个窝囊废的下场呢?即便那是楚涛所为又如何呢?我不明白你哪儿来的毒药……何况,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楚涛。他一面放出风声让游侠们追着齐大少,一面又暗令两三个逐羽剑派的高手保护,以防有闪失。”

冷凤仪惨然地对着舷窗外的河面,双目失神。那日沈雁飞悄然出现时,她恨得真想置他于死地。她不会忘记他与李洛是如何折磨她的。可当沈雁飞说道,她只是楚涛与他之间的交易,是楚涛故意逼疯了齐恒,因为和齐家之间的切齿之恨。留她在手,便可将齐家作他的傀儡。她的心绪一下就乱了。

沈雁飞在桌上放下一包药粉就离开了。

精明如她也不知为什么就听信了沈雁飞的。是因为妒恨?还是因为噬心散余毒未尽?或者只是因为绝望的宣泄?她居然给不了自己一个交代,就轻易地决定,让一切都结束在黑石崖顶。同归于尽,便不再有痛苦。

“或许他错估了你。”照临略带刻薄地说道,“他曾告诉我说,冷凤仪是整个江湖最为精明聪慧的女子。未曾想,你的精明全都只用来对付他。”

凤仪如同遭雷击一般梗在原地,无从反驳。可是一开始并不是这样。记忆久远得不可捉摸。但总有那么一丝模糊的痕迹。她翻开琴谱,一页页读着,试图寻找些什么旧迹。忽地,那些最美的时光仿佛再临身边,由她触摸。那时年少,绿罗裙,金钗钿,纵马,高歌,肆意挥霍着时光。楚涛一再救她,或只因为潜意识里,还把她当作黑石崖顶与他一道纵马谈论江湖的那个姑娘……悲哀的是,除了他,谁还记得冷凤仪最初的模样?连她自己都已经淡忘了。

她忽然了悟楚涛的恼怒与痛心——眼看着曾经的知心人渐行渐远,手握权柄走在自己的对立面。唤不回的初心,该何处安放?

“楚……”她摩挲着那琴谱,在心底轻轻地唤了一声。

“那是什么!”就听老汉突然一声惊呼,就只见他们的身后,影影重重地冒出了成片的船,帆影似幽灵般地快速紧逼过来,依稀可见,那船上白衣点点,兵戈如星辰。

“白衣圣使!”她惊恐地四望,随即就见到,正在她们来的方向,黑石崖下的码头已被一片火海包围。小船突然不知碰撞到了什么,狠一阵摇晃动荡。“趴下!”老汉一声长喝,就飞来一阵箭雨,啪啪地落在船顶,穿过了舷窗,直扎在桌案上。

黎照临一把摁过她,把她藏在船舱的死角。满屋的箭影在头顶掠过,咚咚咚扎向每一处,顷刻间这船舱已如蛛网。

终于来了,这些恶魔!凤仪悲切地闭了双目,不想抵抗。记忆力所有的狰狞恐怖潮水一样涌过来,一寸寸地啃噬着她的骨头。那样的痛苦和悲哀,她已无力再去承受第二次。她真想一跃而出,把自己沉进这茫茫的长河水。但是照临死死拽着她的肩膀,拽得她一阵阵疼。

“不行。”他说,“他们岂会容你轻易地死去?”

紧接着,北边的河面上,也漂来几点微光,船檐下,纸做的白灯笼迎着风晃晃悠悠闪烁着。

“把我交给他们,我不想拖累无辜。”她对照临说。

“你必须活着。”黎照临取过防身之剑,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若是死,在地下,当以何面目见他?”随后便死死地抵在舱门前。

船速突然加快,老汉大声往舱里喊:“有救了!”

凤仪惊诧地隔帘望向北边——那白纸灯笼上的“齐”字已分外清晰地勾出了轮廓。她知道自己今夜一定是要活下去的——一定又是他,执意地要她留在没有他的世界里,是荒诞可笑,还是恶意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