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咳又至。血溅白帕,风起,那丝帕也随风奔着长河而去了。留不住的,终究空忙一场。
冷凤仪眼看楚涛挣扎在生死的边缘,居然呆立无言。似乎所有的过往都随着刚才的那声闷响付诸长河水。她惊而恍悟,楚涛早已看破她轻生之念,却依然只想护着她。似乎彻底晚了。
“相逢这一世,已是疲惫,我可不希望,将来在地下再与你相逢。”他断断续续地戏谑着,双目空洞而悲凉。
“可你又怎知,我已无路可走!”她终是咽下了这句话。因为她看到他眉间深锁的痛楚。
毒药是致命的,内伤也是致命的。他可以给每个人尽可能周全的安排,却预知不了自己的生死:他以为自己可以完成一曲长河吟,未料想,广陵散的寂寞在一开始就映照了他生命的终局。
血沫不可阻挡地随着咳声从口中喷溅,染红了他的衣襟,他正一点点变得虚弱,意识在逐渐地抽离他的躯体。他正在亲历被他所杀的那些人临终的绝望。
可是他依然高傲着,留给她一个大理石雕像般的背影:“你我之间,有如此琴……”
凤仪愣愣地望着崖下万顷碧波,又看了一眼楚涛。她渐渐意识到,有些东西,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不送!”楚涛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决然似发令的鼓槌声,把黑石崖上发生过的一切标上了句点。
也许,这样也好。冷凤仪告诉自己,将来再不会有什么蚀骨销魂的牵挂了。
“楚掌门!”黎照临听得发自凉亭的巨响,顾不得什么生死之险,飞一般地跑至近前,却被眼前的血色吓得魂飞魄散。他做梦也想不到冷凤仪会用刺杀来作了结。更想不到,精明老到的楚涛明知危险却毫不防备。
“原谅我……”照临跪倒在楚涛身边,试图为他做些什么,却只见他努力撑开笑容,摇头拒绝:“此毒凶险,顷刻已伤心脉。于事无补,就不害医圣之名了。”照临不信,慌忙搭着他的手腕探寻,终于探到他游丝般的一息脉搏,时断时续,随之阴沉下了整张脸。所有的努力终是付诸东流。这个最可恨的病人!
然而他依然不愿起身——他试图用点穴之法封住他的气脉,然而刚刚抬起的手就被楚涛覆住:“功亏一篑,我比你更不甘心。”楚涛骄傲地笑着,硬是挡开他的帮助,作势要拉他起身。
照临清楚,眼前人的执拗比他的伤病更不可治。然而难道就让他坐看着楚涛死去?他当然办不到。
楚涛从怀中掏出被谢君和一摔为二的紫玉令,塞到照临手中:“一块交给汪叔。另一块收好,送她回家。不备之时,或能救你性命……”他又看一眼凤仪,她的目光恍恍惚惚,仿似醉在梦中。这命定的劫数,他终是越不过。
照临愤然摇头。就这么放过凶手?
“你不希望看到两岸相互残杀吧……”他冷冷地笑,“哪怕她死,也不能死在南岸……我若在,北岸未必敢动手,我若不在……腥风血雨必将席卷黑石崖……以我私怨葬送逐羽剑派,颜面何存……”
话语中的沉痛感深深击打在照临的心头。楚涛怎忍心穷尽一生之力的守护葬送在他自己手中?事关大局,照临恨然注视着凤仪,却不得不答应。
毒与伤的两相夹击之下,他痛苦地紧握着扶拦,却无一丝*。照临猜测,或许心伤更甚:“你等着,我这就去找汪叔和刘前辈……”
提到汪鸿,楚涛的眼中闪过一丝迷离的凄伤,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犹豫着,摇头作罢。随后他便虚弱地倚身栏杆,淡淡地望向自己最依恋的长河,“容我在此静坐一会儿……”
黎照临带着失魂落魄的冷凤仪下了黑石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不知道该和冷凤仪说些什么,更厌恶看她,只顾兀自往前走。
冷凤仪取回了桌上的琴谱,藏在袖底,走出几步又悄悄回望楚涛。
日头渐升,河面上的航船越来越热闹,而楚涛就这样微阖着双目,静静地倚着栏杆,坐在凉亭里。微卷的鬓发随风而动,斜挑的眉角依然张扬着他的骄傲。他似乎在静观云卷云舒,淡看岁月的流淌。日光将他清瘦俊美的身影凝成一座雕像。似乎一切的烽烟和争执都将在他淡然的笑容里成为过去。
当汪鸿收到照临的半块紫玉,疯也似的赶到黑石崖时,早已没有了楚涛的影子。只看到横在地上的龙冥剑闪着凛凛寒光。剑柄上系着的白底血书一幅,正醒目地随风招摇:
三十载琴剑相依,旦夕间罪孽等身。一任世间笑骂,我自逐波天涯。
他惊吓地走到崖边,就只见那白花花的浪涛一遍遍拍打着刀一样锋利的礁石,把一切都冲刷殆尽。
楚府的书房里,薇兰依旧每日唱着歌开了锁打扫一番。
这一日汪鸿居然从院外一路飞奔进来,呼道:“少主!”
然至近前,四目相对,汪鸿才恍惚记起,楚涛把钥匙给过史薇兰。
“怎么了汪叔,他不是去竹苑了吗?”薇兰温柔地绽开笑颜,“有什么急事?”
“我见书房门开着,以为他回来了。”汪鸿随意找个理由搪塞着,把手中的龙冥剑往身后藏了藏。
薇兰的笑容霎时间冻住了。楚涛随身佩剑!多少年来未曾离过身的佩剑,怎可能在汪鸿手中?心渐渐沉了下去。“出了什么事,汪叔?”
“在城外,遇到几个朋友,走散了。”汪鸿支支吾吾地回答着,进屋把剑搁在剑架上,一如他回来时那样摆放端正:“他若回来,一定来取。”
他从不离身的剑!薇兰凝神良久,终是放汪鸿离去了。料想他什么也不会说。但是汪鸿出去了又进来:“另有一事要告知少夫人。明日,史家车马会来接少夫人归去省亲。少夫人可带上云逸一起回去看看。这是少主前些日子定下的安排。”
“不必,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薇兰庄重地拒绝。
“近日局势危险,少夫人三思!”
“既是他的安排,让他来说给我听!”
汪鸿当即无话了。谁知道楚涛此刻究竟在哪里?黎照临不清楚,他更不清楚—他甚至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只道是黎照临把紫玉令交给他,让他去黑石崖上看看,却只见长剑血书而不见其人。稍后黎照临也不知忙什么去了。只是,血书里沉重的语气,越品越不对劲。
他上哪儿找来个楚涛劝服薇兰呢?自嘲般地闷哼一声,准备离开。
“汪叔!”薇兰突然唤住他,“今日他回来过了吗?”
汪鸿诧异不已:“少夫人怎知?”
薇兰指了指桌子上略显杂乱的信匣:“今晨才理好的书信,是谁翻动过了?我出入此处向来锁门关窗,除非有钥匙。”
汪鸿大惊失色:“可有丢失要件?”
薇兰点了点数字:“一封未少——许是风吹乱的吧。”
“唉!这小子!”汪鸿叹气跺脚,摇着头出去了。
打扫完了,薇兰四下环顾,院子里静得可怕,可是仿佛分明楚涛就在身边:熏香的手炉依旧冒着缕缕轻烟,书信依旧在匣子里等着他处理,他的剑搁在架上,他的琴也在桌案上——那日招待完嫣红就一直摆放在那儿,说是即刻就要拿走的,结果再没来取。
也许她一出院子他就来取了,也许他晚上会回来,也许明日,也许……谁知道呢。她空自一笑,等吧,等着等着,空荡荡的时间就过去了。
她不知道,汪鸿已经心急如焚——他暗中派亲信在黑石崖上上下下翻遍了每一块石头,也没能找到楚涛。他去过竹苑,去过镖局,去过陋巷,甚至凝香阁。一日之间跑遍了黑石崖下他能想到的所有地方,依然没有楚涛的消息。
汪鸿手握着那血书,一夜难眠:逐波天涯,是离开,还是……?中元时节渐渐迫近,白衣圣使就要兵临城下,一切都等着他拿主意,他却莫名扔来半块紫玉令,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绝不是楚涛能做得出来的事。他的少主以自己的性命作赌注,苦心布局到了今天,却怎肯……意识里不停抗拒着的“轻生”二字忽然幽灵似的浮现。
笑话,楚涛会因为几句谣言而轻生?那么多年,楚涛什么风浪没见过?
遥想自己少时便随着楚原,做他贴身护卫,与他并肩赶镖,共历风雨,而后看着楚涛出生,长大,心知这楚家人的脾气是天塌了也无所畏惧的,何况楚涛何曾向北岸那群人低过头?早在十多年前让出碧莲洲的生意那会儿,他就深深地知道:这少年前一刻还在与对手谈笑风生,后一刻却在汪鸿耳边撂下一句狠话:“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后事果然依他所言。
他猜想,这莫不是少主的又一计策,趁此危局,藏身于暗处?难说。可是若真如此,他总该带上自己的防身之剑,若真如此,他总该留下些蛛丝马迹,好让汪鸿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吧!
可是除了紫玉令和血书,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