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河的码头,楚涛亲自出迎,小船停稳,竹帘一卷,一双女子的纤纤玉手递了上来,蒙面的美人,似曾相识的衣衫与风韵。
楚涛抬手相扶,继而苦笑一声:“谢君和这耍人的把戏越玩越精啊!”
二人对视,面纱背后双目流光,笑意盈盈。妩媚的女声如春风拂面:“楚掌门,不舍得请我去府上一坐?”
“马车已在前,回家。”楚涛挥挥手,让她先行半步,自己紧随其后。
马车里,汪鸿还来不及客气地问候,却见她摘下面纱,独自坐去了角落。咦?紧接着楚涛也坐了上来,车便动了起来。汪鸿不解地揭开车帘,想要寻找雪海的踪迹。楚涛就先发话了。
“她不肯回来?”
“是我的主意,北岸夜枭盯得太紧,怕有意外。此番路上果然遇人阻拦,不过,有君和出手,所幸有惊无险。”
楚涛一眼瞥见红色披风的遮掩下,袖管上的斑斑血迹。
“已在船上包扎,无大碍。”嫣红悄悄把手臂往身后挪了挪。
汪鸿觉察出几分北岸凶险的气息,慌忙道:“那么小姐究竟在何处?”
不待嫣红回答,楚涛已抢过话题:“君和一定另有安排。汪叔放心。她若不在,你我反倒省一桩心事。”
“齐大少的事,楚掌门可曾知晓?”
楚涛默然点头。
“君和担心白衣圣使从中作梗,请你早作防备。秦大少与程大侠皆已备好船和人手,相约,但见黑石崖烽火,便……”
楚涛突然作手势嘘声,阻止嫣红说下去。嫣红不解,但见汪鸿也不作声,便不再言说。静默里,街面上各种叫卖声、车马声、杂耍声、聊天声传入嫣红的耳朵。所幸南岸依然热闹着。
却见楚涛抱着双臂,闭目凝神。他始终微蹙着双眉,仿佛有解不开的绳结困扰。
马车经过了凝香阁,嫣红正想起身告辞,却见楚涛突然一臂横在门前,轻轻摇头。“白衣圣使无孔不入。”汪鸿叹息道,“黑石崖已非昔日净土。”他依然什么都没解释,只顾闭目沉思,但她的心中渐渐了然。谢君和的鸽书能送抵楚涛之手,他送雪海上船的身影能让夜枭发现,消息自然早已传遍江湖。所以无论如何,楚涛今日必须亲自去码头接雪海,谁都不知道,这一路上暗藏着什么。
一路在颠簸中前进,直到马车入了楚家,大门徐徐拉开,又在笨重的吱嘎声里合上。
“稍坐片刻,我去去便来。”楚涛将她交给了侍者。
嫣红蒙了丝巾,裹上披肩,随侍者入了雪海的院子。不一会儿,就被安排沐浴、更衣,清理伤口。全然是按照对待楚雪海的礼遇。然而侍女们明知她不是,却一句也不多问,更无惊疑之色,仿佛真的是雪海回来了一般。
许久,当她用妆台上的金银发饰理出自己最好看的发髻,换上为她准备的艳彩舞裙,揽镜自照,仿佛整个屋子都亮堂了一瞬:无论如何,嫣红依旧是嫣红,十数年的江湖气浓缩进了骨子里,再也赶不走。
叩门声轻响:“掌门请姑娘去书房。”
书房里,会客的桌前,摆满了一桌子的酒和菜,却只有一副碗筷。琴音袅袅,熏香炉中,典雅的香气散了满屋。
“不知是你,招待不周。看样子,衣衫应是合身。”楚涛坐在琴后,沉静地抚弦。颀长的手指跳跃于清脆的弦音间,撩拨出清雅的旋律。
嫣红向来习惯了迎奉客人,一霎时被待若上宾,颇为局促。更不知楚涛何故去款待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江湖客——直觉告诉她,绝不是因为雪海那么简单。
一曲终了,楚涛止弦道:“你或许是此地最后的客人。”空气中突然弥漫起忧伤的气息。
“替雪海感谢嫣红掌柜,先干为敬!”
嫣红这才注意到,楚涛的桌边也放着一杯酒,就见他果真端杯而起,一饮而尽。不由笑言:“凝香阁开了那么久,见楚掌门喝酒实为不易。”
楚涛笑得风雅:“今日只此一杯,礼数至此,余下酒菜皆是为嫣红掌柜所备。”
白皙的手臂撑着桌面,慵懒举杯。玉杯对光,酒水轻晃,魅惑的双目向他斜扫而去:“请一个酒楼掌柜喝酒吃饭,不吝于请楚掌门一同练剑。”
楚涛禁不住朗声大笑:“嫣红掌柜伶牙俐齿名不虚传。只是平日里招待人喝酒吃菜,所见虽多,却少自在安适。嫣红掌柜在此不必拘谨,家常小菜,皆自诗雨的手艺——多日未见雪海,她很是惦念,不想雪海未至。心意却不能辜负。”
“话虽如此,”嫣红看一眼身上的舞裙,才不信自己仅是被当作替代,“消息皆已送到,楚掌门若是有话,但请直言。何必如此,反倒让人一头雾水。”
“却不是什么话都可直言。”楚涛的眼神突然间犀利地一闪,让嫣红不经意地一凛。“放眼江湖,再找不出第二个比嫣红掌柜更通透于世情的女子。有些话,不必直言,嫣红掌柜心中自然也懂。”
“比起楚掌门识人的眼力,不敢班门弄斧。”场面人,各说场面话,嫣红更觉此宴非比寻常。
“相熟于南北两岸,游走于烽火岭与黑石崖的奇女子,着实让人惊叹。”
一句话,把一幕幕旧事重又提起,久远得她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然而一旦回想起,竟依然针扎般地痛。莫非表面的谢客之宴,暗地里竟是拷问?嫣红惨然一笑,恨恨然望向楚涛,猜想自己已是脸白如纸:“嫣红自知,凝香阁能在黑石崖下经营如此之久,全赖楚掌门照顾。”
“我不是这个意思。”楚涛摆手作笑,“照顾你生意的人是谢君和。”
嫣红蓦然听出话中有话,不敢揣度自己是否多心,便故意不答。
“一个弱女子,能在烽火岭这般杀机重重之处活出一席之地,实属不易。我却未料,嫣红掌柜还能相熟于北岸!”
似乎被抓住了痛处,她深深地一握拳,只好以退为进:“楚掌门似乎知道得比我想象中更多。”
“黑石崖下,没有能瞒过楚涛的事。”
“跨过长河,也瞒不过您。”眼中媚光一闪,换作犀利的抗议。
“唐耀的人,我不可能不查。然而顺藤摸瓜,于断点处,总是会有意想不到的谜团——烽火岭里的白依依,你可认得?”
嫣红应付道:“就是在碧莲洲耍弄谢君和的那姑娘?她不是早已被你赶去西域了?怎么楚掌门此刻想到提起?”
楚涛欲言又止,只凝视着她,仿佛等待着什么。他早已习惯了这居高临下的姿态。
然而嫣红只是举杯,慢饮,让酒色折射出多彩的柔光。她渐渐知道了激起楚涛兴趣的究竟是什么事。
楚涛又说:“后来唐耀的旧部我见过许多……”
她忽然厉声正色抗议道:“想不到,楚掌门居然也像那些酒客,专爱听风尘女子的风流韵事!”
楚涛惊觉问话不妥,面露歉色:“多有冒犯,见谅。”
“别再说了,楚掌门。在这江湖我只敬两个人,一是您,一是唐耀。唐耀教我活到现在——无论那些本事是下贱也好阴毒也罢。至少我还活着。他死了,我便以为,过去的事,世上已无人知晓。我只想做我的凝香阁掌柜,痛痛快快地活着!活着,才能心存念想。楚掌门素来便是大度之人,连在您的眼皮底下向唐耀出卖您的消息您都不甚介意,何必介意我活着!”
楚涛少见地怔了半晌,似有所悟,便起身,满斟一杯,向嫣红饮尽:“楚某从未如此钦佩过一个女子。礼有不周,且恕我唐突,那些旧事既已无人知晓,那么也不必让楚某知晓。”他突然加快语速止住话题,“请你来此,是另有所托。”
嫣红松了口气,盘桓了满眼的委屈又咽了回去。但见楚涛推开书桌的暗格,取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笺,上有朱漆封印。
“他日,请转交谢君和——他若回南岸,一定会去凝香阁。他若难以脱身,你就去北岸找他。”
嫣红惊疑道:“为何不亲自给他?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的。”
楚涛硬是将信塞到嫣红手中,用命令的语气说道:“回凝香阁去。也许接下来的日子,你会听到各种难以置信的消息,不用听,不用理会,继续开门做你的生意,直到有谢君和的消息。”
“不是说好了,竹苑的剑阵有我一份?你到底想做什么,楚掌门?”
“已有人替你——你安心等他回来便是。餐食慢用,恕不奉陪,稍后,汪叔会送你回凝香阁。”楚涛最后撂下几句叮嘱,就快步往月色里去了,只留下那神秘的信笺,还有一桌的丰盛佳肴。
嫣红似懂非懂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又扫了一眼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菜肴,最后把目光落在厚厚的信笺上。不知为何,居然有泪润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