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台总是淡然于风云,无论潮涨潮落,遗世独立,清高莫攀。
望江台顶,雕栏玉砌的素白,在明月的映照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辉。剑光簌簌,摧花折枝,秋风般的肃杀。月影勾勒出黑鹰般的轮廓。
弥漫的酒气里,秦石摇头不止。
“对不住,实在浑身筋骨痒。”满地的残花里,谢君和摸着头嘻哈地咧着嘴角,改天我回南岸让嫂夫人送你几枝,她的花最好。
秦石冷笑:“那倒真想见见这位嫂夫人,你可知你打落的这些花能抵多少酒吗?”谢君和晃了晃酒葫芦:“你的多少酒,也及不上这葫芦。”随即不理秦石径向台边石栏去了。
秦石猜测谢君和就是因禁足而故意捣乱。可这禁足着实怪不得秦石,且不说秦爷铁令在上,不知是谁放出的消息说谢君和护送冷凤仪去了南岸,以至于北岸是个江湖人就要找他的麻烦。这小子在外晃荡了一圈,谁也摸不清他做了啥,突然就一头栽进花月楼出不来了。若不是林立果的夜枭们与李洛的血鬼们将端坐喝酒醉成泥的他硬扛出来,只怕不到两个时辰花月楼能让江湖人拆成平地。
“任尔东西南北风,老子巍然不动——喝酒!”
秦石认输,受了父亲的奚落后,只能乖乖把这家伙藏在望江台。可谢君和天天仍是想着法子折腾侍卫,找一切机会滑脚开溜。原以为他要溜回南岸,倒也一劳永逸,谁知每次滑出去就是往花月楼打了酒又滑回来,把秦石气得不轻。
“你以为我傻?满大街秦家眼线,我能走多远?跟你们秦家人打架,三五回玩玩还行,成天介折腾,少活多少年呐!”
秦石想说看着无赖撒泼也是折寿的,终于忍住。只想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一河的水就在脚下奔腾。对岸灯火点点闪烁,不知有了什么喜事。
“段诗雨出嫁。”秦石道。
“还是黎照临有福啊!”他呵呵笑了声。“楚涛这家伙又欠我一顿酒!”
秦石觉得分外好笑:“你在这儿可曾少你酒?”
“这能一样吗?照临这小子不等我回去就办喜事儿,真……”
秦石更觉可笑:“别人办喜事儿等你回去作甚?是拆人家的灯笼还是搅人家的洞房?”
君和不再争论。望着南边的灯火,仿佛从江风里就能嗅到酒香。
“那么想回南岸?等有了船,我送你走。”
“不!”君和断然拒绝。“这时候回去,啥都没办成,不是让楚涛笑话吗?”
“那你这些天忙进忙出,办的是什么事?”秦石终于言归正传。
君和笑:“套我的话?夜枭不是很能查吗?”
“如果他们能看住你,你对家父就没那么重要了。”秦石也回以笑。
“秦大少果然想知道?”谢君和的目光已然落在他的身后。酒坛子,当然,他料想秦石绝不会空手而来,果然,是花月楼的上等佳酿。就着酒坛喝了个爽快,他才嘿然地笑:“秦大少果然比姓楚的混蛋出手大方,还好说话。”
“说一说,我实在好奇。望江台没有外人。”秦石也轻松地应和。
“李洛。”谢君和直言道,“那日我坐李洛的马车回来,在车板夹缝里发现一点香料碎屑。像是有谁弄破了香囊,洒在其中。”
秦石不以为然:“血鬼堂可没有女人。李洛这奇异的家伙,也是出了名的不沾女色。”
“对,但是碰巧,那日冷凤仪身上的香与它太像了。所以我略收集了些,悄悄飞鸽送回南岸。结果,正如我所料。”
“南岸?冷凤仪果真在南岸?”秦石分外吃惊。
谢君和含糊地笑:“冷凤仪在哪儿我不知道,不过问冷凤仪的事,找楚涛错不了。楚涛回话说当年冷凤仪赠他一枚香囊,与这些碎屑的香气完全一致。”
“所以?”
“我想去花月楼打听点儿血鬼堂的动向。”
“不可能,李洛不会背叛父亲!”秦石斩钉截铁地否决道。
“但是血鬼堂的人已有好几日没见到他们的李堂主了,自从上次把我从花月楼轰出来之后,就没人再见过李洛。在北岸他也算得一大高手吧?”
“李洛的行踪本就神秘,血鬼堂的动向只有家父清楚,你又不是没待过。”
质疑不无道理,但是谢君和毫不理会:“我就知道你不肯帮我,罢了!我能查到他的马车不对劲,秦老爷子没道理还天天坐得住。我等着看戏总成吧?”谢君和知道自己必须找个理由获取自由行动的时机:楚雪海在北岸,却没任何消息,这多让人不安!更糟糕的是,他无法确定这事与秦家齐家是否有关,一旦走漏半点风声,只会给她带来更深的麻烦。恰巧这个可疑的李洛偏在此时不见了影儿,会不会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若是真有关联可就完了。
然而,突然传来一声:“报!”小厮的通传打断了争论。“张老先生来访!”
“又是那白胡子?”
话音刚落,只听慢悠悠的声音响起:“谢爷越发霸气!连秦大少也礼让三分!”白色的拂尘与白色的须髯摇曳生姿。奇诡的气氛突然在空气里蔓延。谢君和知道秦家不会关心冷凤仪的下落,但有一事让秦啸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不知前两日的建议,谢爷考虑得如何了?”
谢君和暗自叹息,说客虽勤快,无奈他天生不喜饶舌,更讨厌虚与委蛇。
“哈哈不急不急。花月良辰,秦爷专程派老夫请谢爷往秦府一叙。”
“别,您这一把年纪的唤我谢爷,我岂不快爬坟墓了?您老要我折寿敬请换个光明正大的法子。”
张洵脸绿。秦石赶忙圆场:“谢大侠被老师抬举得不好意思了。不知老师请谢大侠去作甚?父亲可有言明?”
谢君和哼哼然道:“如果是老爷子想让我挪窝,我可办不到。”
张洵呵呵地笑着,捋着他的白须:“秦爷从不曾如此器重一个武师,谢大侠。当年如此,今日依然。你可知你手里这柄残剑的来历?”
“破剑一柄,有什么好说的?”
“呵呵,谢大侠莫不是在说剑身上那道欲裂的伤痕?此剑的传说皆因伤痕而起,若此剑无此伤,真不知还要掀起多大的血涛腥风。若无此伤痕,秦爷当年绝不会想也不想就把此剑赠与你。”
“你知道?”谢君和被勾起了一丝好奇。
“谢大侠如愿随老朽一往,老朽自当告知。”张洵一脸无害的模样。
再重要的剑,也比不过当年他对素素之事袖手旁观。君和叹息。耿耿于怀的,是秦啸的冷漠——冷漠的又岂止秦啸一人?他不希望再踏上这块土地,是不愿再让自己好不容易沸腾起来的血液再度冰冻。
张洵更进一步道:“素素姑娘的下落,秦爷同样无一时不记挂。”
谢君和眼中忽地闪过一道光,脑海中几套齿轮机械飞速盘旋。望着张洵深不可测的笑意,还有白色须髯里浸染的沧桑,他突然下定了决心似的一笑:“又不是什么虎穴龙潭,走一遭活动活动筋骨也好。”
稀里糊涂地上了马车,抱着双臂任其在夜色中颠簸。装睡才能躲过张洵九尾狐一般深邃的目光。然而他却阻止不了其沙哑悠然的声音灌入耳朵。
“人谓梨花剑诀神出鬼没天下无双,出离剑之元窍,以剑之精魂杀敌于无形,是谓可怖。殊不知,弃剑之本,但隐其形而求其魄,无源之流,无本之木,如何长久?凡剑之本,一如人之本。有其形,有其魄。二者相成:无魄之剑,行尸走肉;无形之剑,旷野孤魂。梨花剑之强,只因得剑之精髓,然其登峰造极之后,舍剑之本,终是其短。至于世上之人不能胜之,只因诸人妄求剑锋之利,剑速迅疾,唯余其形而忘剑之魂。”
谢君和对着暗夜默默思量,这张洵能得秦啸如此信赖,果然是有本事的人。语出非凡,有理有据,好像是那么回事。没人见过张洵出手,但传言他只是深藏不露,不然,不会让那些刀口舔血的血鬼们都敬而远之。
“谢大侠可知上古三剑?”
“我书读得少,别坑我。”君和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
“呵呵,谢大侠乃懂剑之人,何必自谦?传说轩辕帝为定天下纷乱,采首山之铜,集世之灵气,铸上古三剑,铭天文古字于其上:天子剑,宰相剑,元戎剑。此三剑出,则乾坤可定,乱世得治。”
“上古的剑到今日,呵,都锈成灰了!”
张洵微微皱眉,耐着性子道:“良剑有形有灵,形灭而灵不存,然此三剑之奇处恰在于形灭而灵存,飘荡于世间,待天机而复现!”
谢君和只觉得心坎里微微地渗出一股力量,默默地听他继续吹牛。这家伙多少年来还是一贯地让人讨厌,向来喜欢把子虚乌有的事儿说得神乎其神,不可不信,又不可全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