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载行走江湖,生生死死尽阅眼前,还有何看不穿?齐爷微微摇头,人前荣辱无限,身后不过一抔黄土。阅尽了悲凉的双眸泛起层层涟漪。
他不甘心,天乔懂得。
“父亲,有齐天乔一日,齐家风骨一日不亡,必重整旗鼓,以待他年东山再起!指天盟誓,”天乔知道是自己挑起家族重担的时候了。
“好……好……”齐爷道,“你只答应我一事。”他顿了顿,随即紧紧抓着天乔的手,指甲深深地嵌进皮肉。
“此生……与楚家……再无来往瓜葛!”齐爷努力瞪圆了眼睛,用令人窒息的沉重一字一顿地说着,仿佛耗尽了毕生的力气。
“父亲……”天乔不敢答应,说起楚家,脑海中就全只剩下了雪海小小的影子。可他望着粗重喘息中的父亲,望着父亲痛苦的挣扎,终是不忍反驳。
“答应……天乔……答应……”近乎哀求,又似不可拒绝的命令。
望着他眼里仅剩的一星微光,天乔咬牙承诺道:“父亲放心,孩儿自有分寸。”齐爷的手松了,双目也暗淡下来,微微阖上。口中喃喃道:“再无瓜葛……再无瓜葛……”天乔不明白他为何至死还如此恨着楚家,不愿释怀,难道仅仅是因为南北之争吗?
死寂之中,天乔悄悄拉上云鹤退了出去。
“这些天都没有兄长的消息吗?”
云鹤摇头长叹:“料说,少主与少夫人早该回来了。你有齐家车队的消息?”
天乔低声道:“我正是从那里来。楚掌门告诉我,有人要对兄长一行不利,我就立刻回来接应。等我赶到的时候,既没见兄长,也不见兄嫂。带队的是冷英实。据他所言,途中遇到秦家的李洛,只说齐家有大事,齐爷不太好,就请她随行。兄嫂带着侍女秋菱与几个侍从便跟去了,兄长不放心,二话不说也跟了去,此后就再也没了消息。我与英实决定加紧赶回再行商议,却在半道上遭遇了白衣圣使。”
“果然是被盯上了?”云鹤紧张道。
“我生怕栈道遇袭,因而多留了个心眼。幸好,与英实一起行动,暗中找到了伏击者,将他们一网打尽。担心他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索性把几具白衣圣使的尸首捆在马车上,以巨石砸下悬崖。这便传出了消息,齐家车队死伤惨重,一路再没遇到什么阻碍。”
云鹤松口气:“安好便罢。英实也回来了?怎么不曾见到?”
“兄嫂毫无消息,他不放心,兀自寻去了,我拦不住。”天乔黯然道,“其余人已依令回归了镖局,白衣圣使放火烧了码头的货舱,幸有镖师们拼死抵抗,损失不大,可也需要人手收拾残局。”
四处用人,这场惨祸真是不好收场。程云鹤一提人手就觉捉襟见肘。
“当务之急是要找回兄长兄嫂,兄嫂若能主持大局,宛若定海神针,各派自不敢有异声。此事还得请秦大少等通力协作,逐羽剑派已插手其中,不日必有消息。”天乔言及善后打算,倒是分毫不乱。“清点伤亡损失后,镖局武馆生意自有各大镖师坐镇,应可照旧;各派商贸往来能否巩固则需仰仗程大侠昔日威信;至于抚定伤逝,体恤人情,赏罚功过之事,我当尽力而为。”
云鹤忽然发现,齐天乔已非昔日冲动少年。
似乎一夜之间上天赐予了他从容持重之德,或许只有在席卷而过的灾难面前,人才会脱胎换骨,蜕变成熟。
“悉听三少爷吩咐,愿效犬马之劳!”云鹤俯首作揖,天乔赶忙相扶:“诸事皆难为,委屈程大侠了。事前齐家种种亏欠,望程大侠既往不咎。”
“云鹤不敢忘恩。不过,尚有一事梗塞于心:沙非一时受人蒙蔽而铸下大错,其罪虽可诛,其心却已悔,如今用人之际……”
天乔会意道:“就让这厮跟着程大侠吧,武馆人手本就有些属他管,相熟好办事。不过,倘再有二心,我取他人头。”
自此,程云鹤再未提过离开的话,天乔则始终以长者尊之。
暮色苍茫里,一场煎熬终至尽头,齐爷的眼眸随着夜幕徐徐降下陷入了空洞的黑暗。仿佛被一辈子的愤恨与不甘愿挤破了胸膛似的,凝成欲吐未吐的一口气,弱弱地,泄漏在霉腐的屋子里。随后,去了。是上天还是入地?谁知道呢。
空留下一地哀伤,不知归葬何处。
正当齐家诸人来不及悲伤,还在匆匆忙着挂上缟素,预备向各处报丧之际,逐羽剑派的肖师傅派人抬来了冷英实的尸首。
天乔哭未止息,却见旧友遍体刀伤剑痕,不成人样,哀恸欲绝。在云鹤的安慰下,才勉强支撑。
沙非惊魂未定,颤声道:“可是白衣圣使所为?”游侠发现他的时候,尸首已冷,血迹已干透。来使道,密林深处,杀意凛然,四处纵横利刃之迹,应是有激烈一战。
可叹可惋之词尚未出口,就已从来使手中递过一双板斧——齐天乔目瞪口呆甚至不敢伸手去取——齐恒从不离身之战斧!
“在冷少侠遇难之不远处,我们发现了这对板斧,离断崖百步之遥,崖边有碎石滚落树枝摧折状。很可能齐大少受强敌所迫,走投无路失足坠崖。无奈崖下地形复杂,兄弟们反复搜寻而无果。”
坏消息接二连三。
天乔接过兄长的板斧,搁在镖局的厅堂之上。
云鹤眼见其失魂落魄,真担心他撑不住。却只听他喃喃道:“他会回来的,我知道他一定活着。回来,一起……”
目及之处,唯见盛大的废墟。云鹤知道,齐家已是死了,带着所有的怨恨,被埋葬在这片凄清之下。但是齐家不能就这么没有尊严地死去,所以他和齐天乔哪怕一无所有也得活着。
忙忙碌碌,只为将旧的一页迅速翻过,出殡之日,仿佛忘记了哀伤。
一片缟素之中,天乔默默地许诺:有生一日,必要白衣圣使血以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