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雀脸上闪过一丝怜悯,默了一默,这才低声答道:“小柳跪在寨门。”
辰年听得“噌”的一下子站起身來,差点撞翻了桌子,吓得灵雀急忙去扶她。就连坐在对面的陆骁也是不解辰年的急躁,问道:“怎么了。”
辰年脸色本就惨白,此刻更无人色,说道:“小柳不能待在那里。”
文凤鸣与张奎宿不同,张奎宿虽害得清风寨败亡,可他毕竟是无意之举,而文凤鸣却是有意出卖寨中那些无辜家眷,更遭人痛恨。江应晨等人能理智得看待小柳,那些死了家人的寨众却是不能,小柳此刻决不能出现在众人之前。
辰年看向陆骁,急声说道:“你跟我來。”说完便快步出了屋门,陆骁无奈,只得丢下手中饭食,起身跟了她出去。
两人赶到寨门,就看到小柳一身重孝跪于悬挂着文凤鸣首级的木杆之旁,四周聚了不少寨众,已有那性子火爆的要上前寻小柳报仇,多亏了有叶小七死死护在小柳身前,这才一时沒叫人伤了她。
辰年脚下停了一停,忙回身与追在后面的灵雀说道:“麻烦你去请一下江大当家,叫过來约束一下大伙,别再出了什么事端。”
眼下只是刚刚开端,好多人还沒有反应过來,待众人都知晓实情,愤怒的寨众很可能就会把对文凤鸣的仇恨转移到小柳身上,八月十五那夜,他们连张奎宿都要围攻,莫说现在一个柔弱的小柳了。
灵雀是个机灵姑娘,立时明白了辰年的担心,忙转身往寨中跑了去。辰年在原地站了站,便缓步走上前去。她之前在寨中的地位就颇高,眼下又帮着寨子揪出了内奸,众人对她的敬重更多了几分。她一出现,人群中立刻安静了下來。
辰年直走到小柳与叶小七身前,小柳仍木头人一般垂着头跪着,对四周一切都恍若不觉,叶小七却是抬起头來看了辰年一眼,疏离中带着淡漠。那眼神刺得辰年心头一痛,身形不自觉地晃了一晃,到了嘴边的话已是无法说出。
她闭目缓了片刻,这才慢慢转回身來,默默地站在了两人一旁。众人正惊讶她的举动时,江应晨带着人匆匆赶來,先与辰年打过一声招呼,便急声问小柳道:“你这丫头,跪在这里做什么。”
小柳反应迟缓地抬头去看他,那涣散的视线好一会儿才落在江应晨脸上,答道:“他是我爹,我得给他收尸啊。”
她嗓音嘶哑的厉害,全是用气流才发得出些许声來。叶小七听得心痛,伏下身给江应晨磕了一个响头,苦求道:“大当家,求您容小柳在这里跪着吧,不管怎样,那都是她的生身父亲,她心里实在是难受??”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哽在了喉咙里,可众人却都已知他未能讲出的话。小柳身为文凤鸣的亲生女儿,却由她來出面來蒙骗文凤鸣,她虽成全了大义,却毕竟失了孝道,眼下怕是再无一人会比她心中更为煎熬。
江应晨面现为难,转头看向辰年,询问道:“这事??”
辰年想了一想,哑声答道:“大当家,就依他们吧。”
江应晨叹了口气,命人驱散了围观的寨众,又留下了几个身手不错的亲信守在寨门以防小柳出事,这才走了。即便是这样,辰年仍是不敢放心,带着陆骁也留在了附近。有江应晨的严令在前,又有辰年与陆骁在一旁威慑,倒是沒有寨众敢过來寻小柳报仇,只是不论是谁路过寨门,都要向着文凤鸣的尸体啐上两口。
叶小七与小柳同跪在一起,紧紧地扶住了她,每当有人迎面啐痰过來,他都探过身将小柳掩入自己怀中,替她挡去那浓痰。
小柳在寨门跪了三日,叶小七陪了她三日,辰年也就在远处守了他们三个日夜。
她一臂骨折,一臂扭伤,日常起居已是不便,多亏了有灵雀在一旁照应,这才能勉强撑得这三日下來。即便如此,待到了后面辰年也已是感到身心俱疲。人身体虚弱的时候,意志难免也要软弱,坚强如辰年,也不禁对自己信念产生了动摇,低声问与她抵背而坐的陆骁,“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不该逼着小柳來去试探文凤鸣。她现在是不是很恨我。”
若换做是封君扬,此刻听辰年这般问自己,一定会微笑着回答她说:“不,你沒错,你做得很对。”
可此刻坐在她身后的是陆骁,他沉默了片刻,老实回答道:“我不知道。”
第四日上,文凤鸣的首级与尸身被放了下來,小柳人已经虚弱的站不起身來,却仍是滚爬着上去将父亲的尸体收殓了,葬于清风寨旁的一座无名小山上,远远地避开了清风寨家眷所葬的后山。
安葬完父亲之后,小柳在坟前跪了小半日,突然轻声与身旁的叶小七说道:“你去告诉辰年,我从沒有怨过她。”
因着怕叶小七与小柳两个出事,辰年带着陆骁一直远远地跟着他们。叶小七回头看了远处的辰年一眼,柔声与小柳说道:“不用,这话说不说于她都沒多大干系。”
小柳却是抬眼看他,慢慢说道:“不,你不知晓辰年的性子,咱们三个,平日里看着是她最厉害,可她心地最软。你去和她说一声吧,不然她会一直因着我内疚。”
叶小七抿了抿唇,转身向着辰年走了去,冷淡说道:“小柳说她不怨你。”
辰年闻言愣了一愣,不觉看向小柳,不想却瞧见她猛地一头撞向了墓碑。辰年身体一僵,张开了嘴想要呼喊,却是沒能发出声來。叶小七瞧见辰年面色突变,也忙回身看去,只一眼便已是魂飞魄散。
三人当中,倒是陆骁最先冲了过去,却依旧能沒拦下小柳。
叶小七扑将过來,颤着手将小柳抱入怀里,哭着叫她:“小柳,小柳。你别吓我,你快点睁眼看看我,你应了我要同我一起走的,你不能说话不算,你说了要嫁给我的??”
“小七??哥,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太累了。”小柳悲戚地笑着,话语已说不成句。她的父亲做出那样的事情來,她哪里还有脸活在这世上。她活不下去了,那背上的七百二十六条人命实在是太重了,她只背了这三天,就已经是筋疲力尽。“??别??把我埋在这里,你带我走??”小柳费力地伸出手去抚叶小七的脸,可手直到一半却就跌落了下來。
辰年灵魂像是被人突然抽去了,僵直着腿脚走到小柳身边,低下头呆愣愣地看着她。几日的煎熬,她已经瘦得脱了形,衣衫上满是污垢,血不断地从额头的创口涌出??这是小柳,这是那个最爱漂亮的小柳,那个怕被晒黑夏日里恨不得连门都不出的小柳。
叶小七哭得半晌,抬起头看向辰年,哑声问她:“这下你可满意了。她终于被你逼死了,你可是满意了。”
辰年也想同他一起哭,可那么多的东西压在心口,只觉得心口闷得透不出气,却是连哭都不能。
叶小七死死地盯着她,又问她:“你不是已经走了吗。为什么还要回來。清风寨被破之前,你为什么不回來。大伙被薛家兄弟追得无路可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回來。那么多的人死在官兵手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回來。你现在回來又做什么呢。是來显示你的智谋算计,还是想要做那起死回生、力挽狂澜的英雄好汉。”
叶小七一句句地问她,她却一句也答不上來,只能怔怔地看着叶小七,看着他原本深刻的眉目渐渐模糊,人也变得忽远忽近起來。在灵雀的一声惊呼声中,她只觉得多了许多腥甜,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着地面倒了下去,不及落地,人已是先沉入了黑暗之中。
这一次不同于往,意识在黑暗之中并未沉睡过去,而是不断的沉沦与挣扎,身体忽冷忽热,汗水却将衣衫湿了一遍又一遍。她不停地在几个场景中转换,先是义父冷漠地转身而去,不管她怎么呼叫都不肯停下步子。她正惊慌着,阿策突然走到了她的面前,微笑着和她说他马上要娶芸生了,她既伤心又愤怒,问他为什么要骗自己,可他却笑而不答,只一步步地离她远去。眼前的人便又换成了叶小七,他一句句质问她:为什么要回來了,为什么要逼死小柳??
她惶恐着,哭泣着,这时又有人将她轻轻地扶起。她落进一个软软温暖的怀抱,是小柳,这一定是小柳。她又闯祸了,挨了义父的罚,小柳偷偷地给她送了饭食过來,一勺勺地喂进她的嘴里。
可是不知怎地,小柳却忽地不耐烦了,用力地掰开了她的嘴,直接用碗往她口中灌去??迷糊中,她听到有人在耳边凶巴巴地喊:“谢辰年,你别这么病病歪歪的,你给我活着。”
她想睁开眼睛看看说话的这人是谁,可那眼皮重若千钧,任她费劲了全身的力气也撩不开。她又听得人说:“谢辰年,你沒做错,文若柳不是因你而死,是文凤鸣害死了她,她活不下去是她不够坚强。”
可辰年想自己怎么可能沒错呢,小柳从來就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她早就知道的啊,为什么她明明知道,还要去逼小柳去做那样的事情。文凤鸣是小柳的父亲啊,他们两个怎么可能分得清楚。她逼着小柳去揭发自己的父亲,她怎么能做出这样无情的事情來。
叶小七说得对,她自己无父无母,便也觉得别人也都是无父无母,她自己从不知道什么叫父母恩情,便也以为别人也都沒有父母恩情。
文凤鸣是好是坏与她有什么干系。她不是已经都舍弃了清风寨了吗,为何还要回來。那么多人死了的时候,她都沒有回來救他们。现在明明已经无事了,她却又回來了,然后便死了更多的人。
她为了什么回來。为了所谓的“义”字吗。可她在明知道张奎宿要拿清风寨去冒险,明知道山寨将面临灭顶之灾,却抛下清风寨随着封君扬一走了之的时候,她心中的“义”字又在何处。
她真是不该回來的。也许,她就不该活着。
她该同严婶子她们一同死在飞龙陉里,那样就不会与封君扬纠缠,不会被他哄骗,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山寨被剿灭而无动于衷,不会明明就在封君扬身边,却任由着他把清风寨赶尽杀绝,不会害得小柳血溅石碑。
她不该活着的,她早就不该活在这个世上。辰年身体骤然发僵,豆粒般大小的汗珠不停地从青白的额头上冒出,牙关却是越扣越紧??
盛都城中,封君扬猛地在睡梦中惊醒,一身是汗地从床上坐起身來,缓了好半晌才平息了心中的那一阵心悸,哑声问外面守夜的小厮道:“什么时辰了。”
小厮早已经听到封君扬醒來,只是未得他的召唤不敢上前,现听他问,忙恭声答道:“回世子爷话,丑时三刻了。”
封君扬默了一默,吩咐道:“去把顺平找來。”
小厮忙领命去了,片刻工夫就把正睡着下半觉的顺平寻了來。顺平见封君扬这个时候找自己,只当是有什么要紧之事,连衣襟都还不及系好便急匆匆地进了屋,问封君扬道:“世子爷,什么事。”
床帐内的封君扬却是半晌沒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后,才淡淡说道:“沒事了,你下去吧。”
顺平不由愣住了,暗道这半夜三更地叫他过來,竟是沒事。那为何要叫他过來。他这样一愣怔,反应难免就慢了些。封君扬瞧着他沒动地方,便又吩咐道:“给邱三那里去封信,问一问青州眼下的情况。”
顺平心中更是不解,暗道这朝中刚下了圣旨任命薛盛英为青州城守,薛盛英得到了信只有高兴的,能有什么情况。世子爷莫不是担心靖阳那边,可听闻靖阳那边还是老样子,张家现任家主张怀珉虽然一直在暗中调动兵力,却也沒正式向青州发兵啊。
他这里出了门还迷惑不解,暗叹世子爷的心思真是越來越难猜测,三更半夜叫他过來,竟然只是为了给邱三去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