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尸林。
脸色煞白的捕快们如鸟雀散,跑得最慢的几人先后被干翻。拟态魔荆吃着碗里的还惦记锅里的,带麻痹毒素的尾钩让眼前几个猎物失去行动能力后,便衔尾追袭,能留下一个是一个。它全部心思都放在追猎上,不知道有个带着妖气的人偷偷绕到它身后,接近那些动弹不得的猎物。
一个捕快颤巍巍地抬头,看见笑意盎然的房丰。房丰的眼神很奇怪,就似小孩子看见过年才能吃的花生糖。
没有给捕快多想的机会,房丰将两根手指伸进嘴里,一抠喉咙,非常用力地干呕,发出的声音在静谧林中传出很远。不过呕吐感姗姗来迟,他只好尴尬地一直抠,一直抠,而捕快也只好惊惧地看着这无法解释的行为。当房丰挪开湿淋淋黏糊糊的手指时,一条黑色的、蛇一样的怪东西从他嘴里伸出一截,扭动几下,然后闪电般扎在捕快手背。
捕快惨叫,也只能惨叫。
他手背被钻出一个洞,蛇状异物扁平的头部在他皮下先是大肆搅动一番(却不见伤口有血流出),然后有节奏地脉动。而保持半张着嘴的房丰眯着眼,喉咙一阵阵鼓动,鼓动节奏与捕快皮下脉动节奏一致,两秒一下,两秒一下。
房丰虽然不是妖怪,但他可以通过腹内铁线虫为媒介施法。铁线虫是被大仙炮制过的,蕴含妖力,同时又因寄生在他身上的关系,可视作他身体一部分。换句话说,他等于凭空多出一个拥有摄食能力的妖怪器官。
这就是大仙传给他的仙法,【钩吻】。
只是须臾,捕快的身体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直至缩成一具皮包骷髅,其血肉精华已完全归于房丰。房丰满足地吞回铁线虫,感觉内心一片平静,特别是可以注视着捕快那惊恐的脸。不过现在可不是静下心来回味的时候。考虑到拟态魔荆随时会回来,房丰非常惋惜地扫视了地上几个捕快,随即离去。
刚才偶遇御清锋时,他本打算用【钩吻】给予御清锋裁决,但考虑到御清锋实力足以单挑霸王蛛,自己未必能打得过对方,所以硬生生按捺下杀意。不过没关系,只要自己强大起来,总有杀死御清锋的机会。不只是御清锋,所有曾经瞧不起他的人……
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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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降妖除魔,必须先牺牲一部分人、坐视魔荆壮大。”
有个著名的人性实验:一列火车,两条铁轨,铁轨A上有一个玩耍的孩子,铁轨B上有一群玩耍的孩子,而你手握着能决定火车驶向哪一条铁轨的摇杆。实际上,实验想测出目标对象眼中的生命价值衡量标准:你是觉得多数人的生命比少数人重要,还是觉得两边都一样重要?这个人性实验是如此著名,以至于在许多影视作品和小说戏剧中都被玩到烂了。
现在这个烂到不能再烂的实验,选中了自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测试机会的屠诗。
A选项,放长线才能钓大鱼,牺牲一群人,将魔荆养肥了,就可以引出罪魁祸首,然后让无数人免去苦难;B选项,在魔荆造成更多杀戮之前干掉魔荆,但却让妖怪心生警惕,从而错失斩草除根的唯一机会。
A还是B?
屠诗犹豫了,因为似乎哪个选项都不是他想要的。没人有被牺牲的义务,也没人拥有“决定他人是否牺牲”的权力——强迫他人牺牲不异于屠杀。
“杀一,还是杀百?杀寡,还是杀众?难以抉择吗?这是因为你只懂得杀戮,而杀戮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海青真人道:“有因便有果,你以杀戮开启的事端,其结尾绝不会安定平和,只会与你的剑一起染上鲜血。”
右师傅在借此事教育自己?
难道这个选择题也是一次考验?
看来,道门弟子要经历的绝不仅仅是三试。
“师傅,你给了我两个选项,但这次我要找出第三个选项。”屠诗回答:“我要两全其美,既剿灭魔荆,也要诛杀妖怪,这才能保护百姓。”
右师傅无言,半晌才道:“不知你有否察觉,你已深陷因果之中,想置身事外是再也不能了。”
“那都不重要!师傅,现在最要紧的是告诉我怎样两全其美,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屠诗热切地看着右师傅。
海青真人叹道:“也罢。办法虽有,却难上加难,你仔细听好。那妖怪生性狡猾,应该也已做好魔荆十不存一的准备,它完全可以放弃九成的魔荆,因为只要得到仅剩的一成就能吸收妖力、重回全盛状态。你要做的,就是杀光所有魔荆。”
C选项,杀光所有魔荆?
屠诗一击掌:“对喔!妈蛋,我杀一只魔荆,妖怪当然会躲着我;但当我杀得魔荆所剩无几的时候,妖怪就不得不出面了,要不然它所做的都是无用功!而且这个办法还不用牺牲任何人!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还是师傅有高招!”
“别这么高兴。对现在的你来说,杀死全部魔荆是不可能的。”海青真人淡淡道。
屠诗兴致依然高涨:“只要有办法就好!我先努力练级,争取尽早与魔荆战斗!”
海青真人又叹息一声,让屠诗伸出手,拿金笛打了一下,然后屠诗惊讶地发现自己经脉封印解开,而【苍瞳】和【缩地成寸】都能使用了。
“师傅,您不是不想让我沾染因果吗?”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生死薄上时辰到,任你金仙也难留。倘若你命中该有这一劫,我又如何能帮你免去呢?更何况就算不帮你解开封印,难道你就不会继续冒险吗?”
虽然右师傅语气平静冷淡,但从这番话里屠诗还是听出了“没好气”的味道。他不免有些感动,问了一个一直很想问的问题:“师傅,我是不是你沾染的最大的因果?”
海青真人一怔,摇摇头,背过身去,右手摆了一下示意屠诗出去。屠诗知趣地离开,心想师傅一定曾暗中对着镜内华发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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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北城,衙门。
这座权力机构的最高话事人是县丞鲍丰学,人们都称呼他为鲍大人。他坐在书房里一边喝茶,一边翻看一本名家字帖。从雍州出来的士大夫都有些雅之又雅的毛病,读书前要沐浴焚香,读书时要红袖添香,总之不能随随便便。鲍大人也是这样,此时闲极无聊想找些东西看看,又不想失了档次,便退而求次找了字帖这类似书非书的东西,也算两全。
在衙门当值的小吏都知道,每当鲍大人翻看字帖,便说明今日忆北城平安无事。
鲍大人有着典型的雍州人面貌,皮肤焦黄,脸颊瘦削,一双小眼眯起,仿佛吃够了风沙,虽然年纪不大但看上去就显老,再配上蓄了数年的髭须,便十分老成持重。他身穿打着补丁的官服,配着劣玉,品着劣茶,这造型谁敢不赞一句两袖清风?书房内其他东西都平平无奇,就数他手上这汝窑茶杯最珍贵,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古董,只有他能碰,其他人休想靠近一步。
书房里两张桌子,正对房门的大桌子是鲍大人的,背靠书柜的小桌子是师爷的。此时师爷正站在柜前将地方纪事按年份一一归纳,好容易完成了,便从腰带上取下折扇,潇洒地展开,慰劳出了一身薄汗的自己。
正在这时,门忽然打开,闯进来面无人色的捕头:
“大……大人,都死了,妖怪,妖怪太厉害了!”
“全都死了?!”
啪嗒。
师爷慌得将折扇打落在地,脸色苍白,无助地看向上官。
鲍大人也是一惊,然而很快沉住气,低喝道:“鬼叫什么!我且问你,你说清楚了,到底怎么回事?”发生如此大事,他手上茶杯一滴水也不曾荡出,可见其涵养功夫之深。
兴许是大人的镇定感染了捕头,捕头给了自己两巴掌,打得自己眼睛都红了,却神奇地止住了声音的哆嗦:“大人,确确实实,自我以下,都死了!”
鲍大人哈哈大笑,然后笑声戛然而止,重重咆哮道:“别人都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属下见机不妙,只能撤退。属下死了事小,却不能耽误大人知悉此事……”捕头想尽可能地用义正辞严的语气把自己临阵退缩之事粉饰一番,但被鲍大人的咆哮震住,想起这位大人的心机和过往手段,声音又忍不住开始哆嗦了。
妖怪顶多能杀死他,但鲍大人却能让他后悔活在世上。
师爷能被鲍大人任用,自然有其才干,这时也冷静下来,连忙劝道:“大人,惩戒之事从长再议,当务之急是如何掩过此事。此事可大可小,之前已经死了三个捕快,现在又……若被人拿住把柄——”
“不必担心。此事既然可大可小,那好歹‘可小’,还有转圜余地,未到生死攸关的时候。十来条人命而已,我能压得下去。”鲍大人冷眼瞧了一下师爷,吩咐道:“替我起草一封信,是寄给家里的,就说——”
“大人!”一名官吏在书房外头叫道。大人的书房不能擅入,这是不成文的铁律。
鲍大人威严而不满地瞥了捕头一眼。捕头遭逢大难,物极必反,反而清醒许多,此时心思滴溜溜转得飞快,揣摩上意的能力已臻极致,立时恢复平日本色,喝道:“何事?”
官吏答曰:“大人,雷城主递来帖子,说是得了一副上好的水晶棋子,请大人去其府上手谈。”
啪嗒。
这回轮到鲍大人手一抖,心爱的汝窑茶杯摔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