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们来到杜氏酒肆,看见在门口一个徒劳地劈向瓦缝滴水的年轻人,也见怪不怪,一边谈笑进屋,一边脸带轻慢。之所以轻慢,是因为他们知道,江湖人再怎么练武,永远都比官府低一头。即便捕快们没有绝世武功,没有神兵利器,单是一个小小腰牌就能把江湖人压得死死的,“九把刀”第一把交椅的乌霆歼可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伙计木着脸上前:“几位喝点什么?”
“一壶花雕,钱先记账上。”捕头率先坐下,其余人默契地慢了他一拍才坐下。“他奶奶的,上次陪夫人打双陆,把这个月的份子钱都打光了,要不然我还拉不下脸来欠着。”
他口中的“夫人”自然不是自家那个可以随便打骂的婆娘,而是鲍大人家的正室。所谓打双陆输钱,也不过是变相地每月例行的孝敬罢了。谁人都知道鲍大人为官还算清廉,不过再清廉的官也架不住枕边风啊,要不然鲍大人怎么会非要尽快诛灭妖怪,还不是要为侄女郎君——戚家那个绣花枕头三少——铺好路子?鲍大人虽然是个清官,可从来不是菩萨心肠、为民请命的那种好官,死几个拒不交税的村民简直正合他意。
有灵醒的捕快听出捕头话中意味,哈哈笑道:“怎么能总要您老出钱,也该小的孝敬孝敬您了!这一次我请!伙计,再来一碟水煮花生,一碟茴香豆!没点东西下酒,嘴里能淡出鸟来,您说是不是?”
捕头眯着眼笑笑,很是满意。要是捉到妖怪,给这小子个次功吧。
一个新来的捕快犹豫着问道:“头儿,大人明明叫我们速速出击、不得有误,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这倒是个愣的,下雨天的怎么出击,摔坏了你赔啊?积极表现给谁看?是不是想当下一任捕头?
捕头不说话,自有下面人代言:“你个呆货,现在下雨,那妖怪肯定躲起来避雨啦,等天晴它跑出来时我们再去找,不省力多了?”
捕快们促狭地互相敬酒打趣,和乐融融,算是把愣头青的问题揭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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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北城,度人观。
这间道观是三山符箓之一的灵宝派在世俗的经营,其名字取自葛巢甫祖师的《度人经》,既度人也度己。在红尘打滚的道士,都可在此挂单住宿;而达官贵人、平民百姓也可免去上山的舟车劳顿之苦,能直接在此敬奉香火。
王越南道长就暂住在度人观一间清净厢房里,盘腿打坐。他双手分置两膝,左手捻玉佩,右手掐道决,对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闭目养神。他受的外伤并不要紧,施法时被打断后因法术反噬而来的内伤才是关键,更重要的是他万万料想不到人类竟然为虎作伥,一时的愤怒对道心冲击很大,使得要做更多功课才能将心境平复。治疗内伤最好的方法就是烧香,只不过度人观虽能提供衣食住行,但对香料的供应仍力有未逮,所以王越南道长只能依靠自己的“五阳雪膏”来缓慢疗伤。
啪嗒。
一滴雨的声音特别大,再次惊了他的存思。他叹了口气,心知不是雨声扰神,而是心声扰神——是自己的心始终静不下来。为人行事当有始有终,现在妖邪未死,自己便不算全功,心中始终有着若隐若现的挂碍,难以全神贯注投入存思。因果相缠,确实是修真者修行路上一大敌。一念至此,王道长就有点羡慕全真道的道友了,他们很干脆地连术法都懒得修,一门心思钻研内丹,心无旁骛,只为飞升。
既然存思无用,便不能强求,否则落了下乘。王越南缓缓收回玉佩中的真气,收功站起,望窗外雨落而不语。这场雨来得真不是时候,雨水会冲淡野兽的气味,而此时天地之间充盈的水气,早已将妖气冲得一干二净,他的【望气术】便形同虚设。因此他不得不把希望寄托给凡人。
凡人能对付妖怪吗?能,尤其是在妖怪妖力全失的情况下。野兽的力量源泉是上天赐予的筋肉、爪牙、鳞壳、羽翼,妖兽则更进一步,如人类武者使用内力一般催发妖力,而妖怪则再进一步,将一身妖气凝缩成腹中妖丹,需要使用妖力时则从妖丹中抽取,力气源源不绝。妖丹有利有弊,有妖丹的妖怪能不知疲累,被夺走妖丹的妖怪失去一身修为,比普通人还虚弱。三山符箓不同于全真道,几乎每个道士都和妖怪打过交道,上清派出身的王越南耳濡目染,早比妖怪自己更了解妖怪。
上清派的修炼方法是存思,让天地之神可以进入人体,人体之神与天地之神混融,达到精神内守、神不外驰。而王越南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钻研出一门独家技巧,先用同心符——传令符的高级版本——将他心比我心,使他人直观感受自己内心想法,再将存思法门传导给他人。这技巧不仅能用来收徒弟,更可以克制妖怪,因为存思法还可以反过来用,稍微篡改几句经文就能叫人类无法内守、天人永隔,叫妖怪胡思乱想、无法调动妖丹之力。王越南记得很清楚,他一起手就镇住了对方的妖丹,就等下一击彻底毁丹,虽然被耽误了,但妖怪一时半刻摆脱不得困境,就它体内仅存的游离妖力,只比成年男人强那么一点,不足为惧。只要捕快们抓紧时间,妖怪死定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此时的自己何尝不是实力大打折扣呢?刚才说到的独门技巧如双刃剑,伤人伤己,那反过来用的存思法也并非对自己毫无影响,否则如今怎会对着雨水无法心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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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北城外,一处毒藤巢穴的某个入口。
毒藤巢是一个地底的巨大网络,但不是一个成熟的、自成体系的生态圈。虽然毒藤们懂得种植白玉鸡枞,但食物的主要来源还是在地面之上,因此修筑在地面的出入口必不可少。这些出入口为了防止雨水灌入,不仅设在高处,毒藤更是挖掘了引水渠,某些地域的毒藤还懂得收集草叶来编织盖子。明明是一群毫无智慧可言的虫豸,却有着上天赐予的惊人本能。
雨幕中,一个人站着,一个人跪着,还有一只毒藤陪着。
房丰淋着雨水,时不时腹部剧烈绞痛,仿佛铁线虫随时要钻出来。厚朴告诉过他,这是因为铁线虫想要在水里产卵,所以一旦接触到水气就想破腹而出。房丰差点没被吓死,然后厚朴又说,这些铁线虫是他秘制的,只要有他的妖力作为引子,就会重新沉眠,所以房丰只要不逃跑就性命无忧。尽管如此,雨水对铁线虫的吸引力实在太大,导致铁线虫时不时就从沉眠中苏醒,让房丰的心都悬在喉咙间。
毒藤则是刚被厚朴从洞口揪出来的,原本可能负责观察雨情。它第一时间想逃回巢穴,但路被挡住了,便奋不顾身地一头冲过来
厚朴则单膝跪地,一巴掌准准摁在毒藤头部,顿时止住虫子冲势,使得毒藤的奋不顾身注定徒劳无功。
拇指,食指,用来接尺子的两根手指弯曲,插入毒藤锋利的口器里,铁铸一般,强硬地左右掰开。厚朴张开嘴巴,伸出舌头。不,这不是舌头,没有人的舌头是细长的、黑色的、能扭动着探出口腔三尺的。
这是一条铁线虫。
一旁房丰打了个哆嗦,紧张地注视这条“舌头”。他的脸色越来越青,不知联想到哪去了。
铁线虫如蛇一般游动,找准位置,悠悠进入了毒藤的口器中。毒藤不断挣扎,可惜口器被人掰开,无法抗拒。大概过了八个呼吸,铁线虫才彻底进入目标体内,真不知它到底有多长。整个过程没有产生一丝声音,但房丰听得见自己如雷激荡的心跳,每一跳都震得太阳穴嗡嗡作响,逼他双膝与大地亲密接触。他和毒藤之间完全无法交流,但他却能感同身受。
【附子】。
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一切,厚朴放松钳制,起身一脚将毒藤踢开。这只被雨水洗掉虫后气味的毒藤将不再被同伴欢迎,它只能默默离开,在不知什么地方挖一个洞独自生活,或者变成大毒藤,或者死去。
雨水打在厚朴一身铠甲上,缓缓淌落。厚朴从不把真面目示人,漆黑铁面下传来细细的声音:“每一条铁线虫都被我炼化过,蕴含了我的一点妖力。这点妖力当然不能让它们变成妖怪,但却是一颗颗种子,能吸收它们体内的精华慢慢茁壮成长。妖力增长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饥渴感,促使它们不断地进食。等妖力多得让它们即将成为妖怪之时,我就可以吸收它们的妖力,让自己更快恢复,甚至更加强大。”
听了这段话,房丰脸色惨然。
为什么用“种子”来形容?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种下的妖力在毒藤体内滋长,正如种子生根、发芽、成熟,最后再被厚朴收获,一切被铁线虫寄生者最后都等于是为厚朴做嫁衣。然而问题是,房丰也被种下妖力,他也将有被“收获”的一天。所以他非常害怕,害怕得不敢问“收获”的场面将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