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愣了愣,正想要拦他,李无相已从人群里走到店铺门口去了。
店主见了他,循着生意人的本能打量了一下,就对他拱拱手:“客人,今日歇业了。”
又叹了口气:“往后也不在德阳了,客人去别家看看吧。”
李无相看看笼子里的那些禽类。许多他不认识,但能看得出其中有几只是鹰隼之类,圆瞪着眼睛,把羽毛炸起,显然很不喜欢这乱哄哄的场面。
其中一只叫他觉得挺漂亮,看起来跟一只鸡差不多大小,通体羽毛都是灰白色,但那喙是黑的,在头顶有几片羽毛微微发红,正不安地在笼中腾挪爪子。
他就朝那只指了一下:“不凑巧我看上这个了。难得合眼缘,开个价吧,我不还价。”
店主皱了皱眉,又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仍是在金水时陈家送来的那一身,麻布、短打扮,连日风餐露宿已经显得破旧了,又没有带刀剑,并不如何富贵。于是叹了口气:“这一只……唉,客人看看别的吧……算了,这边这几只灰隼,有看得上的就挑一只吧,算我送你的。反正上了路,差不多都要惊死。”
李无相摇摇头:“我就喜欢那个。”
店主这时才认真看了看他,稍想了想:“这只苍龙,行市价二十二两银,不过客人付金的话,二两就可以,再弄送你个牛皮的鹰鞲。”注1
李无相点点头:“可惜银钱暂时不够,也没有金子。掌柜的,你刚才说要是上了路,这些鸟儿都得惊死,这些鸟加起来值多少?”
店主再次打量他,才犹疑着说:“总是比这只要多得多了。唉,伱……”
他忽然苦笑一下:“哦,你要是想打秋风。也好,不管你是什么人,保得下我这铺子还在德阳,七成利还是你的,能叫我跟我闺女糊口就行。只是我劝你还是到别处去吧。看见地上的了吗?”
他往地上指了指,李无相就看到在黄土地面上有些血迹。
走过来的时候,在许多铺子外面都有血迹、粪便、毛羽之类,是宰杀时留下的,他原本以为这里也是一样。但店主说:“昨晚,今天,都陆续来了几个人,但我这家店里那位不是好惹的,到了这时候更不留什么情面了。你自己也得掂量掂量,看看值不值当。”
这人说话不大客气,但话倒是好的。李无相就笑了笑:“那你家店里那位在吗?叫他出来跟我聊聊。”
店主叹息一声,转身走了进去。
店门口儿人群一下子热闹起来,李无相这时才明白这群人之前围这里原来不是看鸟,而是看人的。他转了下脸,瞧见引他来的小伙计——此时吃惊又惶恐,似乎没料到他这位客人原来也是个江湖散修。看起来打算赶紧走,可毕竟年纪小些又忍不住,就悄悄缩到人群中找个空子也跟着一起看热闹了。
没过多久,李无相听到店里有人怒骂:“老东西又是你引来的是不是?哪个不开眼的找死倒霉鬼赶着投胎!?你不舍得走?好!等到了城外面我挖了你的祖坟,把你家先人统统带上,我看你还想不想不走——”
脚步声咚咚作响,声音迅速变大,一个身材短小、面皮发黄的男人噌的一声跳到门口,手中一对短刺闪闪发亮,惊得周围的人忍不住齐齐退开一步:“谁?!哪个又来找——”
话语声戛然而止,孙地黄站在地上,双手仍持着短刺,可摆着这么个姿势不动了,双眼直勾勾地看向李无相,喉头不住滚动,那一张黄脸一下子变成了煞白。
李无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问:“在山道上的时候,我对冯骥说的那几句话,你听到没有?”
“我……”孙地黄的眼睛往四下里乱瞥,“听到了……没,我没……”
“我说了什么?”
“既然不想走,就……就别走了……”
李无相笑了一下:“可见你当时是在场的。那我就很好奇一件事,为什么你回来了还不走呢?是不喜欢吗?”
孙地黄的脸色已由白变青,看看街上渐渐聚集过来的人,胸膛起伏,猛吸一口气、将眼一瞪,当啷一声把一对短刺丢在上,双膝跪地:“我舍不得我这家里的妻子和我岳丈啊!宗主,我这妻家开了这个铺子,时时刻刻都有人上门欺负他们,我要是不在,他们可要受苦了,宗主,是我鬼迷心窍,想着带着一家老小一起走,也好不叫他们孤零零的——”
李无相转脸看向店内——那店主这时候才出来,目瞪口呆,身子一歪,忙扶住门框。
李无相朝他扬了扬脸:“他说的是真的?”
店主看向人群,可听到孙地黄连说两个“宗主”,又见他这个样子,周围的人也渐渐不再喧闹了。他就又把自己扶稳了些,吞了吞口水,开口时声音就发颤了:“假的,都是假、假的……”
说了这几句话哽咽起来,一下子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宗主给我们做主啊!小人愿意把这店铺产业都奉上!这畜牲强占了我女儿,又毒杀了我女婿,霸占我家财产好些年,我只求宗主为我做主啊!”
李无相点点头,朝孙地黄冷笑:“也是你这名字起得好。你在山上闻来闻去的时候,只说一遍我就记住了。我这人呢,最爱记仇。在山上第一次叫你走的时候,说早晚叫你闻个够,择日不如撞日,就选在今天吧。”
他转身向对面看,一群人忙给他让开视线——这家铺子对面从前该是卖马的,如今无人经营,只剩下两座空马棚,地上还有些干了的粪便、稻草之类。
他转身问店主:“你家租下这棚子,可费力吗?”
店主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抬起头愣了愣:“倒不费力……”
“嗯,那就租下来。”李无相看孙地黄,“过去跪着,选个你觉得舒服的姿势。”
孙地黄愣了愣,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即起身,小跑着到马棚里跪下了,又伏低在地,猛吸几口气,转脸对李无相讨好地笑:“小人明白,小人这就好好闻一闻,小人好好闻给宗主看!”
李无相冷笑一声:“这些臭粪都干了,有什么意思?掌柜。”
“啊?哎,小人在!”
“从你家粪坑里舀一勺粪来,叫他好好闻闻。”
此时人群里有些人忍不住笑了,又藏在众人身后,有大声叫好的,有催掌柜快些的。店主这才回过神,咬牙切齿,立即跑回店内。没用多久担着粪勺冲了回来,将一勺臭气熏天的粪便啪的一声倒在孙地黄身前。
那味道熏得众人都退开几步,孙地黄却不敢皱眉,又猛吸几口:“好好,我这就给宗主你闻闻!”
李无相笑了笑:“你先别急,我叫你选个舒服的姿势跪着,你可选好了?”
“……选好了。”
李无相点头,又看店主:“一日两餐,吃的喝的,都给他好好送过来。叫他闻的东西,一天换一次。各位,这热闹好看吗?”
没别人应,倒是那小伙计在人群里高声说:“好看!”
“好看就好。各位平时闲来无事的,有空可以帮忙看着。我就驻在飞云观,谁看到什么时候这马棚里他人没影了,就来找我,来上一次,我就给各位一点辛苦钱。”众人轰然叫好,孙地黄也连连点头:“我不走,我不走,宗主,你叫我闻到什么时候,我就闻到什么时候,宗主你大人大量,真是宅心仁厚……那,那我到什么时候……”
“到你想死的时候。”
孙地黄一愣。人群也稍愣了愣,一时间都不做声了。
“宗主……你别……别……欺人太甚……”
李无相大笑起来:“我觉得你这个人太有趣了。下山的时候,你觉得自己可能还有机会,所以也在山道上等着。回来之后,我猜你觉得我会尽快离开此地,或者回城没这么快,又或者把你忘了,所以不舍得立即走。到现在你又在想什么?觉得我会罚你跪上几天,此事就揭过了?”
他把笑容一收:“现在你该知道了,人一辈子的好运气就那么几个。你既然一口气都错过了,那这辈子也就到头了。你看见我使的是什么剑了,什么时候想死了,你起身就能走。但要是我比较忙,没能抓得到你,那无论你走到哪里,自然有别的人来找你。”
孙地黄低头咬着牙,瞥了一眼店门口的那对短刺,又瞥了一眼店主。
李无相看着他:“掌柜的。”
“在……”
“觉得不安心的话,我走之后就找人把四面都砌上墙,也用不着担心他半夜去害你。不过我猜吧,他肯定规规矩矩地跪在这儿,觉得自己忍一忍,或许还能还能找到活命的机会。”
店主立即对伙计大声呼喝:“去去,现在去,去找人砌墙!”
又对李无相说:“您稍等,稍等啊……”
他急匆匆的跑回铺子里去,不多时就磕磕绊绊地又跑回来,手上捧了个小木匣:“宗主,宗主,这是我这铺子的地契店契,还有……”
“你自己收着吧。”李无相对他笑笑,“我要的是那只……叫什么来着?”
“苍龙、苍龙。宗主,你看……”
“我对俗务没什么兴趣,只是不高兴有人得罪我。你家的铺子,你家开着吧。鹰鞲还送吗?”
“……送的送的,自然送的!”
李无相对人群喊了声:“伙计?”
那小伙计立即跑过来,规规矩矩,脸上也没有玩笑的意思了。等铺子里的人取鹰的时候,伙计想了又想,才小声说:“客人,你就是那个然山宗主啊?”
“嗯。”
“这下城里是真太平了,宗主,你做了件大好事啊。”
这时铺子里的伙计把鹰送了过来。爪子和喙都上了套子,换了一个小些的笼子,罩了一层布。小伙计帮他把东西拿了,两人又往回走。那店主在后面又跪下来,千恩万谢,围观的人群忙散开,给他让了条路。离得稍远些的时候还在小声说话,等他经过身前,都静默不语了。
等两人又走出一段路,小伙计赶紧说:“宗主,你真是威风啊,打今天起,只怕德阳附近人人都知道你的名字了!还有不开眼待在城里的,只怕一听到这儿的事情,全跑了!”
李无相只微微笑笑,并不说话。伙计以为他这是宗主的派头,就不再开口了。
等又走一段路,李无相问:“德阳城里,你知道哪里还有供太一的庙吗?里面的太一像穿着金甲的那种庙。”
伙计眼睛一亮:“您说的是城东的武庙吧?”
“武庙?”
“穿金甲么,那就是武太一庙啦,城里人求财的时候都会去,香火很兴盛的!您这时候要去吗?我带您去!”
“这么说还有文庙?”
“啊……是啊,咱们寻常人分文武的,嘿嘿,宗主你们拜的就是我们说的文太一庙,我们求康健平安的。”
李无相点点头,笑了笑:“过些日子再去吧。”
今天还早,尚未到黄昏时候,他是想要去那个庙里看一看的。可现在他有事了,想要立即回到飞云观去。
刚才他做了试验,现在,他感觉到试验的结果慢慢出现了。
他之前倒不至于非要揪着孙地黄不放、当众羞辱他。其实以他前世今生的做派,一剑斩杀会叫自己心里更舒服些。
可这么干一是为了叫德阳附近或许有的不开眼的,往后别来扰自己的清净,另一点,就是因为在金水,击垮赵傀之后被镇民跪拜的事。
当时被人一拜,立即愿力入体。而现在,刚才发生的事该已慢慢传播开,他重新体验到那种感觉了。没有在金水时强烈,更像是涓涓细流,点滴汇入体内,虽然并不算多,但也不是打坐用功可以相比的。
他原本就只差一点就要晋入炼气的境界,而眼下,那一点差不多已经够了。
程佩心盛情邀请自己到飞云观来,单只是剑侠或者只是新任的然山宗主,该都不至于如此。人在这世上,要想收获善意,大多数时候都得叫人觉得,或许能从此人身上赚取些什么。
他现在不太清楚程佩心想要的是什么,但一个相见一天之后就迅速破境的然山剑侠宗主,一定会让她在无论打算做什么的时候,都再稍微多考虑一下。
注1:鹰(ying)鞲,穿戴在手臂上,用以停立猎鹰的护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