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南国终是温软的,即便胡人的铁骑踏过了黄河,风沙漫过了百年古都的城墙,血雨将土地染成了红色,晋室的天下已三分失二,南国却随处可见鲜衣怒马的华服子弟,时时可以听到高歌笙乐,不管是世家子弟,还是平头庶民,皆是一片祥和,安乐意足。
这种安逸,这种风物,本不该出现,尤其是北都洛阳长安相继失守,胡人正大肆虐杀晋人同胞,流民失所之时。
日倾西安,天色渐渐昏沉,地面上的灯火却一片一片地将襄阳城点亮,东市接着码头,赌坊青楼,酒家客栈应有尽有,来往商客、江湖游侠多在此处落脚,因此这东市口到了夜间,不落沉寂反而愈加热闹。
“喝酒!喝酒!不喝的……都是木头!哈哈哈哈。”
酒馆门前歪歪跄跄地蹿出一个十七八岁的红袍男子,男子一身华服,俊美得像是画中走出的仙人,却满身散发着江湖气息。他身形飘乎摇摆,脚下不着步子,手中的酒壶却是端得极稳,胡乱地吐出几句旁人听不懂的胡话,又仰头闷了一口。
男子顺着街道一步一跄地向前走着,不时地闷一口手中的酒,约行了半条街,再仰头时,壶中便只滴出一滴来,晃了晃酒壶,又滴下一滴,不禁啐了句:“他娘的,又没酒了!”
“曲郎,我们这儿有酒,女儿红还是醉芙蓉,你想喝什么有什么。”曲高抬起头,正迎上两个婀娜俏丽的女子,两个女子见男子回头,忙堆着笑迎上前来,一左一右地夹住曲高的胳膊,耸着丰硕的胸脯上前蹭道:“曲郎,你可好久没来了,奴家好生想你。”另一女接道:“是啊,姐姐想你不思饮食,曲郎你看,姐姐都消瘦了。”
曲高怜惜地勾起那女子的下颔,端详了一番,啧啧说道:“真是瘦了,可不能这样,回头让阿颜给每日加双倍的饭食,给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那女子一听,脸上顿时笑得如花一般,素指轻轻掠过男子半敞露的胸线,挑起眼角笑道:“原来曲郎是喜欢胖的!”
“我喜欢瘦的!”曲高哈哈大笑两声,推开二人,钻入人群中了,那两名女子四处张望几下,不见了曲高的身影,又堆着笑向门口走去。
曲高甩开二女,便直上了二楼,二楼多是雅间厢阁,红漆雕柱,曲高行至一角,轻轻叩了叩门。
“谁啊?”里面传来一道略显清凛的回问,接着脚步声渐渐清晰,“吱吖”一声,门被打开,浓妆艳抹的朱颜探出头来,与曲高对视一二,二人便进了屋子,门又被轻轻关上。
“安排得怎么样了。”曲高此时神色冷凝,全无半分醉态。朱颜平静地回道:“义兄放心,常叔叔亲自护送,定不会有失。”
曲高压低声音道:“石虎的使者已经进了太守府,宴会也很快就要开始了。稍后我会让浚儿带着崔氏和杨氏回来,与你一同撤离!”
朱颜低垂着眉目,起身慢步行至窗前,望着天边的一角红霞,叹道:“晚霞可真美啊!”曲高起身至她身后,瞥了一眼,接道:“阿颜若是喜欢,可登城楼一观,日落西城的时候,那儿可看尽苍穹变色。”朱颜回眸,苦涩地笑了笑,道:“义兄说好看,阿颜便想去看看,只是……”犹豫了半晌,朱颜才淡淡地说道:“只是阿颜白身女流,去不得城楼!”
曲高听得她语气失意落寞,与之平日的性情不合,忧问道:“你的身体可还好吗?”朱颜“噗嗤”一声,笑靥如花,回道:“难不成义兄是觉得阿颜人之将死,故而悲怀感伤?”
曲高心思被她言中,脸色羞红了些,见她笑得开怀,看不出半分病态,应是无碍了。清了清嗓,还未开口,朱颜娇笑道:“好啦,看你,脸皮这么薄,今夜九死一生,叫阿颜如何放心得下?”说着身子朝曲高怀里一扑,侧耳贴在曲高的心口,闭目听了半晌,喃喃道:“兄是顶天的丈夫,绝不可因私情而负天下!去吧,阿颜在此候兄。”
入了夜,襄阳城仍未停止喧闹,曲高的马车经过太守府时,见四周除了增添了不少护卫,还有许多女子徘徊左右,那些女子皆是妙龄,且生得美貌,还着了妆容,显然是有意为之。
事实上,每个士族的府门前都不缺少这样的姑娘,而她们并非流莺,都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这些平民家的女子,她们期望着被官家士族的公子们看中收入府中,为婢为妾,为的是日后可以依靠士家的势力,保一生平安。
生逢乱世,娇花亦贱如蝼蚁,能得庇护保平安对她们来说已是莫大的奢求。
曲高望着,沉默不语,乱世之中,即便他一个七尺男儿,事事也多不能由己,更何况这些平民家的女子。
到了府门前,还被侍卫盘查了一番才放了行,此时宴会还未开始,府内到处都是身着铁甲的武士,那些武士一身漆黑铁甲,枪尖和刀刃上却是寒光刺目,曲高偷偷地瞄了几眼,心中隐隐有些慌恐。
四处巡视了一下,戒备确实比以往森严数倍,曲高自知于今夜的天罗地网中刺杀张由,实是九死一生的不智之举,但他心坚如铁,哪怕与张由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把杨氏和崔氏秘密安排出府后,曲高抱着杨氏寻来的婴儿,独坐院中,静静等待着宴会开始。
钟离浚三人到了长乐坊时,见朱颜晕死在房中,地上呕了好几滩暗红色的血,将朱颜唤醒时,她已面如金纸,生机涣散了。
“浚儿,安排阿芷和杨氏撤离的船在城东码头,你留下,帮我……最后一件事!”朱颜苍细见骨的指下牢牢抓着钟离浚,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道。
“姑姑,你安排便是,浚儿来做。”钟离浚见朱颜想要起身,忙扶着她说道。
朱颜摇了摇头,坚持从床上爬起,踉跄地行至书桌前,执起笔,颤抖地写下:“拜奋威将军祖豫州阁下:将军防卫社稷,孤军御敌,诛乱臣于江淮,阻赵胡于河外,胆略雄才,令人敬拜!然江山多舛,内忧外患……”
写完,将黄纸包于信封中,交到钟离浚手上,嘱道:“浚儿,你星夜赶往豫州,求见祖逖将军,务必将此信交到他手上!”说完呕了口血,身子一软,神志又陷入昏迷。
“阿芷,你先走吧,我留下来照顾姑娘。”杨氏给朱颜盖上被子,对崔芷道。崔芷亦不愿独自离去,钟离浚思量一番,决断道:“现在能保全一人是一人,姑姑的身子是不能长途迁移了,杨氏,你是江湖人,留下照顾姑姑,亦能接应叔叔;阿芷,你我一同赶往码头,你去长沙,我往豫州!”他是这房中唯一的男子,虽还年少,但一年的军营锻炼,让钟离浚言语间饱含威势,二女皆信服他的安排,便各自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