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总算是平安过去,再没出什么变数。
天亮起来后,杨晨便径直先跟县令告了假,而后才赶去驿站借了匹马,这才朝着太原而去。
如今偏关县属于太原治下,两地相隔也不甚远,骑马急驰只大半日工夫,太阳西斜时,杨晨便已看到了太原城那据说是由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飞笔点出的,高悬在城门头上的太原城三字。
这一路行来,他既要保持一定的马速,又时刻留意着身后,提防着可能出现的敌人。直到如今快要入城也未发现什么异样,方才稍稍舒了口气。对于昨晚生出的被人窥伺的感觉,此时他已不知到底是不是自己多虑了。
不过小心总不会有错,杨晨在进城后,依然有心戒备,直到确认没有尾巴跟随后,方才来到位于太原城东的一处看着规模很是不小的当铺跟前。这儿,便是他手中那半张当票上所写到的李氏当铺了。
此时,天已渐黑,街上行人已很是稀疏,即便有几个还在外头走动的,也都脚步匆匆,急着往家赶了。而当铺里头,几名伙计也已打算收拾一下就欲打烊。突然闪进这么个风尘仆仆,一看就是刚进得城来的外乡人,让这几个伙计明显有些意外:“敢问客倌是当东西哪,还是赎当哪?”语气显得有些提防与冷淡。
这些在当铺里做事的伙计眼光还是不错的,只从杨晨这一身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穿着就可猜出他不是个有钱的主,所以就没有对上贵客时的那么热情了。
“我这儿有张当票,想让你们帮我看看。”杨晨倒不在意他们的态度,直接就把袖子里的半张当票取了出来,伸长了胳膊,将之拍在了比他的头顶还高了好大一截的柜台上。
按着当铺一向以来的规矩,接待一般客人的柜台都有一人多高,如此不但能让外头之人看不清自家的表情神色,更会给来当东西的客人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从而更好杀价。这一传统流传几百年都没有改变,最后还让后世某些机关单位给继承了过去。
听他说是赎当的,那伙计的态度就更冷淡了。对当铺来说,最好的买卖就是有那缺少银钱的客人来用极低廉的价格死当一些值钱的东西,如此当铺便可狠狠地捞上一笔。而来赎当,一般也就赚个几两银子的保管费和利息罢了。
“等着……”硬梆梆地抛出这么句话后,这位便把当票拿了进去,片刻后,却又被丢了出来:“你这只有半张当票,我们凭什么让你赎当?”
杨晨倒是显得颇为镇定,闻言从容地回道:“以李氏当铺的底蕴,这点小事自然难不住你们了。这东西可关系到一条人命呢,烦请你们帮帮忙吧。”
“嘿,既然你听说过咱们李氏当铺的名头,就该知道我们的规矩。你这无缘无故地就拿半张当票来,怎能让人相信这东西就一定是你所有。抱歉,若是想赎当,还请拿整张当票来说话。”里头的伙计当即就回绝了他的要求。
“你没听清楚么?这可关系到一条人命,我是衙门的人……”杨晨脸色终于一沉,强调了一句。
不料对方全不买他这帐,只是哼了一声:“就是太原府衙的人来了,不照我们当铺的规矩也别想拿走东西。”语气里满是倨傲。
这伙计确实有资格这么放话,因为李氏当铺的来头确实不小。光是这铺子的历史,就有百多年了,都快赶上大明朝立国时间。而且这还是太原李家的产业,那可是西北这一带屈指可数的大家族之一。
据说,这李家是打隋唐那时候就在此落地生根,连开盛唐一代的李渊一族,也不过是这李家其中一支而已,至于从这一家里走出去的官宦名人更是数之不尽,真正的世家大族。
如此一个在山西盘踞近千年的大家族,其根系枝叶之繁茂,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就是地方官府在许多事上也得靠着他们帮衬,所以自然对其敬让三分。别看李氏当铺只是一座当铺,却是官府也不敢随意招惹的。
明白他们意思的杨晨眉头迅速就皱了起来,看起来想要拿到陈志高当在这儿的东西可没想象中这么简单了:“看来只有用那东西了……”随即,他心里已有了决断,便伸手入怀,取出了一块黄铜质地的牌子啪地一声拍在了柜台之上,再一用力,将之推了进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想拿官府来吓唬人么?”伙计冷笑一声:“还是想当了它……”话没完全说完呢,这位的脸色陡然就变了,随即吱嘎一声,他竟惊呼着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
这当铺柜台既然极高,伙计身下的凳子也是特制加高的。平时倒也不觉着什么,可刚才在吃惊之下往后一靠,这位就倒了霉了,从一人来高的凳子上摔下来可着实不好受哪。
不过这伙计此时已全然顾不上疼痛了,忙不迭地起身后,就朝外说道:“大……大人您是打京城来的锦……锦衣卫?”提到最后三字时,他上下牙齿又是一阵打架,就跟进了冰窖一般。
这锦衣卫在如今这个世道可实在是个能止小儿夜啼般的可怕存在。尤其是在民间,对百姓们来说,他们几乎就和魔鬼没什么两样了。据说只要招惹到了锦衣卫的大人们,就几乎注定了你全家都得完蛋的结局。
而锦衣卫的标志除了那一身醒目的飞鱼服与长长的绣春刀外,便只有这一方表明其地位的腰牌了。这东西天下间就没人敢仿冒,所以只要一亮出来,就足以吓住人了。
杨晨心下暗叹一声,脸上却是冷冰冰的不见半点声色:“去请你们的朝奉来和本官说话。”既然把这身份亮了出来,他的态度自然比之前要强硬许多了。
当日被刑部派来山西查案时,为了将来行事更方便些,朝廷特意给了他这么一层隐藏的身份。不过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就没亮过这块腰牌,不想今日到了太原,居然就拿了出来。
锦衣卫身份的威慑力还是相当了得的,只片刻工夫,一名长须垂胸的老者便忙不迭地从里头赶了出来,一见面,就连连拱手施礼:“还请大人恕罪,是敝店的伙计有眼无珠,还望您老大人不计小人过……”
“罢了,本官并无深究之意,只要你们配合我便成。”杨晨自然不会多事,只把手一摆,又拿过当票放到老朝奉的手上,把自己的来意说了出来。
老朝奉稍稍皱了下眉头,但目光在还摆在柜台上的锦衣卫腰牌一扫后,便又点头道:“既然是大人的要事,即便不合规矩,小老儿也定当配合。不过,这得要查看账册,可能需要些时候。”
“无妨,我等着就是。”杨晨见对方应了下来,心下终于一定。话说那半张当票上只有当铺和陈志高的名字,而写着所当之物的一半却不在了,所以想要弄明白并拿到东西确实有些难办。
老朝奉忙又是一笑,请杨晨坐到一旁,然后又让人奉上了茶水点心,这才亲自跑到柜台后面查找起来。
这么足过了有半个多时辰后,老朝奉才拿着一本账册来到了杨晨面前,指着其中一项道:“大人,您看是不是就是此物。”
杨晨定睛一看,正看到了陈志高的名字,以及典当的日期,今年的八月三十日。便点头道:“正是这个了……”又扫了一眼物品那一栏,当即心里就是一动。
这陈志高居然只是在这儿典当了一件棉衣!这确实与他的身份很不相配,但越是奇怪,就越说明这其中藏着什么秘密,这让杨晨的精神更是一振。同时,再一想其典当棉衣的日期是在被杀前几天,事情就更值得深究了。
“那就烦请朝奉把东西取来给我了。”杨晨随后又说道。
“是是,还请大人稍待。”见果然只是一件棉衣后,老朝奉着实大大地松了口气。要是什么珍贵值钱的东西,对方直言要拿的话,自己还真不敢做这个主了。但一件棉衣能值几个钱,即便送了他也没什么。
不一会儿,老朝奉便把一领半旧的棉衣给捧了过来:“大人,这就是陈志高当在我们铺子里的棉衣了。”
“唔。”杨晨应声接过,又朝腰间摸去,口中问道:“该多少钱,你报个数吧。”
“不敢……这棉衣就当是小店奉送给大人赔罪的,只要大人怪罪我等怠慢,我们就心满意足了。”老朝奉忙赔笑着说道。
杨晨倒也没有坚持,对李氏当铺来说,这么件棉衣的价格根本就不值一提。在接过棉衣后,他又仔细打量了两眼,却并未发现有什么问题,这就是一件普通的棉衣。他也相信,对方是不敢在此事上欺骗自己的。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记住,此事不得对外声张,你们就没见过我,也没收过中件棉衣。”杨晨起身拿过那方腰牌后嘱咐道。
“是是,小老儿明白。”老朝奉一边点着头,一边很隐蔽地把一只沉甸甸的钱袋递了过去:“一点心意,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杨晨却没接这钱袋,只是冲他一笑,便夹着棉衣,走出了门去。只留下老朝奉和几个伙计面面相觑,半晌没能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