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到了翌日天明时分,姬澄澈并未醒来。
他的额头滚烫发起了高烧,脸色通红像火烧的一样。
汪柔给姬澄澈喂了药,然后抱起他沿着溪涧向北行去。
半个多时辰后已来到溪涧的尽头,却是一座从山崖上泄落的瀑布。
那瀑布有数十丈高水声隆隆雾气弥漫,飞溅的水珠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彩,化作一道淡淡的虹霓横跨于山崖前。
汪柔停下小憩,将姬澄澈身上的伤处小心清洗了一遍,重新为他敷上药膏。
这时附近的林子里忽然传出了异常的动静,好似是有小兽踩在飘落的枯叶上,发出一阵“沙沙”的轻响。
汪柔的手轻轻一颤,但很快她便恍若未觉,细心地为姬澄澈将伤口包扎起来,看也不看那声音来处。
林子里缓缓走出一群人,先是东边,而后西面、南面和北面的山崖上都出现了人影,足足不下三百人,将她和姬澄澈包围在狭小的空间里。
汪柔不认识这群人,但看他们的架势一个个两眼绽放精光太阳穴高高鼓起,身手不俗负有上乘修为。
若是三五个,她自然不惧。即使人数再多几倍,她也有把握杀出重围护着姬澄澈夺路而逃。
然而现在对方足有三百余人,她又带着昏迷的姬澄澈,已根本没有可能杀出去。
既然如此,她索性完全放松下来,镇定地为姬澄澈整理衣发又洗了一把脸。
林中走出一位黄衣男子,约莫三十余岁的年纪,相貌英俊脸庞微微发胖,可惜眉眼倒立明显凝结着一团煞气,未免显得有些狰狞可怕。
汪柔不认得这个黄衣男子,但看他的样貌打扮,已将他的身份猜得**不离十。
“汪姑娘,初次见面希望没有惊扰到你。”
黄衣男子也在打量汪柔,心中情不自禁生出惊艳之感。他的府中美女如云,平生所见的美貌女子更是不可计数,可除了巫教大司命唐雪落外,居然没有一个能够与眼前的黑衣少女相提并论。
“我是大楚二皇子项岳,”黄衣男子自我介绍道:“你身边的这个人,是大楚皇帝亲自下令通缉的要犯。”
汪柔冷冰冰地回答道:“你是谁我不关心,我只知道他没有罪。”
项岳皱了皱眉,说道:“我知道你是鬼师的关门弟子,但这个人是杀我大哥的凶手,你必须把他交给我!”
汪柔的目光瞟过项岳,透着一丝淡淡的讥笑,道:“如果他杀了谁,一定是因为那个人该死。你明知我不会把他交给任何人,就不必白费心机了。”
项岳挑了挑眉毛,徐徐道:“你这样做,会让我在鬼师和四弟面前很不好交代。”
汪柔淡淡道:“我若把他交给你,会没法向自己交代。”
项岳点点头不再言语,举手一挥。
身后的铁蒺藜追随多年,立刻心领神会,从人群里走出七人先向汪柔抱拳道:“汪仙子,多有得罪!”
项岳沉声令道:“格杀勿论!”
七人躬身领命迈步向前,缓缓迫近汪柔。
汪柔怀中抱着姬澄澈跪坐在瀑布前,她的袖口里暗藏着龙阳神剑,若到无望之时必会了结自己,陪他上路。
那七名铁蒺藜中修为最差的也是蹈海扬波境,其中领头的老者更是沧海一粟境的一流强者。
但七人依旧不敢怠慢,组成阵势步步为营向两人逼近。
这么快就要走到尽头了吗?汪柔的手指无限眷恋而轻柔地抚过姬澄澈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和他的唇,而他在沉沉昏睡中毫无所觉。专注的眼中骤然升起雾气,心口莫名地一恸。她的身躯有些微微颤抖,来生他还会记得自己吗?或许奈何桥畔阴曹地府阎王殿前分道扬镳,从此他便忘了她,相见也只是陌生人。她低下头,柔软的吻轻轻落在了姬澄澈的额上。
“对不起,终究也没能陪你闯过去。”
项岳的脸色铁青难看,喝令道:“还不动手!”
“是!”那老者扬声应诺,身形骤然如大鸟飞起,凌空扑击汪柔。
其他的六名同伴配合默契,齐齐出手从旁策应。
汪柔知道最后的时刻来临,她用力地拥紧了姬澄澈,手指抓到了袖中龙阳神剑的剑柄。千钧一发之际,天空中突然风起云涌泄落下一道碧色的光瀑,波澜壮阔珠光飞溅,如天堑般将汪柔和姬澄澈隔离在后。
“砰砰砰——”七大铁蒺藜高手,包括彭驰在内不约而同被碧色光瀑弹回,身形趔趄面色发白,骇然望向头顶上方。
只见一位身穿雪白神袍的绝色少女从瀑光后徐徐飘落,降落到汪柔和姬澄澈身前。
她眉目如画风姿出尘,怀抱逆天命盘衣袂飘飘好似神仙中人,却又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矜持与威严。
“大司命!”
那领头的老者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向白衣少女单膝跪倒,行巫族大礼。
不但他一个人如此,其他的铁蒺藜几乎不约而同也全都跪了下来,连项岳亦不得不面向白衣少女躬身施礼。
——因为她是唐雪落,因为她是巫教至高无上的大司命。
如果说项翼是楚人的皇,那她便是巫族的后。
汪柔绝处逢生,心中却没有半点欢欣,目光复杂地看着唐雪落的背影,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珍贵的东西骤然间失去,即便再不舍,也必须放开手。
“不知大司命芳驾亲临有何指教?”项岳站直身躯,目光闪烁明知故问。
唐雪落恬静道:“把澄澈殿下交给我,你们可以走了。”
项岳的眼皮霍地一跳,铿然道:“姬澄澈杀死大楚皇子罪在不赦,我奉父皇之命缉捕他。若无圣旨,恐不敢从命。”
唐雪落玉音轻柔却蕴含着不可抗拒的威严,道:“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自会对项伯伯有个交代。”
项岳不吭声,冷厉的眼神已表明了一切。
但即令他胆大包天也不敢对唐雪落动手,何况麾下的铁蒺藜尽管穷凶极恶,却大部分是巫教信徒。要他们出手别说围攻唐雪落,哪怕生出这个念头,都唯恐惹怒祖神天打五雷轰。
一时间,双方形成僵持之局。
奇怪的是唐雪落好似并不着急驱散项岳和他如狼似虎的手下。
项岳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心念未定猛听得山崖上响起一连串闷哼,数十名站立在崖上的铁蒺藜匪夷所思地往下栽落,“嘭嘭嘭”接二连三倒栽葱般砸进了崖下的溪涧里。
项岳大吃一惊,仰头低喝道:“什么人?!”
只见一位面容丑陋的老妇人手拄玉杖威风凛凛出现在山崖之上,居高临下神情肃杀道:“小雪,你这就带澄澈走,老身倒要看看,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拦你!”
“老太君!”
项岳心一沉,登时头大无比。
那些刚刚站起身没多一会儿的铁蒺藜,一见老妇人立马又诚惶诚恐齐刷刷地跪满一地,大气也不敢出。
来人正是商婆婆,她非但是巫圣唐虞的发妻,更是如今的巫教教主唐衍的生母,在教中地位超然备受尊崇,连项翼对她亦是七分敬三分畏。
和唐雪落不同,此老脾气乖张喜怒无常。她若喜欢一个人,掏心掏肺不在话下,但若是被人惹毛了,管他天王老子也是先杀了再说。
项岳面对唐雪落,还能硬着头皮坚持不退,可商婆婆一到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当面顶嘴。
唐雪落对汪柔嫣然一笑道:“汪姑娘,我们该走了。”
汪柔不言不语抱着姬澄澈站起身,跟在唐雪落的身后往山崖侧旁一条狭长幽深的岩缝里行去。
项岳脸色铁青,几次想拦截,可看看身前身后跪倒一片的铁蒺藜,自己一人独木难支,商婆婆森寒的目光又一直紧盯他不放,嘴唇动了几下终究不敢造次。
汪柔随着唐雪落一前一后穿过岩缝向前疾行了一段,放眼望去前方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莽莽山岭。
“汪姑娘,谢谢你。”这是唐雪落第一次对汪柔表达谢意。
汪柔漠然道:“不用你谢。我救他,并不是为你。”
唐雪落点点头,目光凝视汪柔怀中沉睡的姬澄澈,轻声道:“我明白,为了他……你受苦了。”
“你受苦了……”短短四个字,汪柔却感觉心底最坚硬的壁垒在垮塌,在崩溃,溃不成军,不甘心、不情愿,泪水几将夺眶而出。
她仰起脸望了望,语音就好似天空中悠悠飘荡过的白云,无力道:“大司命当然知道,自幼汪柔便是他的女奴,为主人做任何事我都无怨无悔。”
她向前几步,将姬澄澈送入唐雪落的怀中。
唐雪落怔了怔,不解道:“汪姑娘,你这是……”
“师尊有命,我不能久留,当早日返回。”
唐雪落接过姬澄澈,心头有些淡淡的酸涩,终于下决心道:“如果汪姑娘愿意……”
“拜托你了。”汪柔苍白的俏脸上浮现起一丝笑,打断了唐雪落的话头。
那些话、那些事,以两人的聪明和智慧,何须用说。不说,才能让它留在心里。
两人之间忽然陷入了奇怪的沉默,各有所思眼睛不约而同落到了姬澄澈的脸上。
“我把他交还给你。”
沉默之后终于还是汪柔首先打破沉寂,徐徐说道:“这里是一小瓶师傅特制的灵药。下次主人若再复发,记得赶紧给他喝下。”
她从袖口里取出一只三寸多高的小瓷瓶,递给了唐雪落,唯恐对方不领情,又说道:“这是留给他的。”
唐雪落默然无语,她当然完全明白汪柔的心情,更深深体会得“留给他”三个字的含义。所以她珍而重之地将瓷瓶收入怀中,问道:“汪姑娘,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
汪柔听出她语气中挚诚的挽留,似乎,唐雪落对自己也充满了关怀和担心,芳心里却愈发地横生了枝桠梗得难受,强忍住泪生硬道:“该做的我已做了,接下来就是你的事了。”
唐雪落怀抱姬澄澈,向汪柔深深望了一眼道:“谢谢。”
汪柔转过身去自失地一笑,“我说过,不用你谢!”不等唐雪落再说什么,她朝着来时的路疾掠而去,不想让此刻无尽的失落和哀伤落在唐雪落的眼中。
想人生最苦是离别,怎知道死别伤人,生离伤魂。如今只能任凭山中冷冽的风儿吹去眼中滴落的泪花,任凭无助的感觉把三魂七魄都一起绞得粉碎——
——说好了今生不再哭,可为何眼泪还在不争气地往下流?
——想好了要和他同生共死,可为何到头来只剩形单影只?
只因为你可以陪他一起活,而我,只能陪他一起死。
只因为他曾让我心动,而我也会偶尔想要拥他在怀中。
只是,谁又在乎我的梦,谁说我的心思他会懂?
……(83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