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时间的长河(1 / 1)

徐修彦外放徐县为县令已经三年,这三年来,他先是把徐县几桩积年悬案给破了,还受冤者一个公道,将真凶给绳之以法。

同时,他还把徐县百姓的生活也提高了,这三年他为百姓做的事情大家都记在心里,一见到他就称呼他为‘青天大老爷’。

有一些受到他恩惠的人,见到他更是自发跪拜,甚至有些人家家中还给他立了长生牌位。

可以说,徐修彦在徐县百姓口中名声是极好的。

这日,徐修彦处理了一桩百姓的争牛之案,刚回到后衙,外头就落起雨来,他站在廊下,看着豆大的雨点打在地上,夹带着泥土的腥气,微风吹来,有丝丝的凉意。

小厮元青走过来,见他站在廊下发呆,上前道,

“公子,雨越发大了,咱们进去吧,小的给您打水净面。”

“你在前头审案的时候,驿站的衙差送了二姑娘的信过来,给您放在书桌上。”

“厨下已经备好了饭食,您是现在吃,还是晚些?厨娘熬了绿豆汤,正掉在井中镇着,要不您先用一碗?”

当年徐家被抄的时候,徐府上下的奴仆都被发卖了,只有元青,因为徐修彦的缘故,安然无恙。

后来跟着徐修彦到了徐县。

许是习惯了元青的碎嘴,徐修彦也没打断他,只是看着廊檐下挂下来的雨帘,好半响才去了屋里,洗漱净面,换了家常便服坐在书桌前看徐悦莲寄来的书信。

原本外放徐县的时候,徐悦莲是要跟着他过来的,但被徐修彦给拒绝了。

如果跟着他到徐县,将来徐悦莲只能嫁一个很普通的人家,她已经十七岁,经不起更多的等待了。

而他,也并不想委屈徐悦莲。

幸好在出京前,皇后娘娘召了妹妹进宫,之后就将她留在身边做了女官,直到去年和霍将军成亲。

信里悦莲说她已经有孕三个月,他即将升为舅舅。

看到这里,徐修彦原本淡漠的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丝的笑容来。

元青正好端了绿豆汤进来,见状,问道,

“公子,二姑娘在信里说什么了?是不是又催您成亲了?”

自从去年徐悦莲成亲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徐修彦了。

因为她知道徐修彦从前在京城放出去的那些流言是真的,他确实是把霍十一娘当成了妻子,许她一生一世。

这辈子,她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徐修彦成亲,是以一直放心不下,每一封来信,都会问一两句徐修彦对于亲事的想法。

徐修彦轻轻撩起眼皮,淡淡的看了元青一眼,让原本还想要问话的元青闭上了嘴。

他一直知道公子嫌弃他的呱噪,本以为公子离府的时候不会带上他,还暗暗祈祷上苍,让官府发卖他们这些奴仆的时候卖个好人家。

谁能想到公子会将他带在身边,那时候元青觉得,他真是个有大福的人。

在徐修彦的‘死亡之眼’下,元青小哥垂手立在一边,伸长脖子,想看看二姑娘到底在心里说什么。

“悦莲已经有孕三个月了。”突然,徐修彦的声音响起。

元青喜笑颜开,“啊?呃?公子,这是大喜事,晚上要不要加个鸡腿?”

徐修彦,“……”

没等徐修彦回答他,元青小哥就跳了起来,去厨房让厨娘再烧一个鸡腿当加餐。

元青脚步声渐远,室内恢复一片冷清,徐修彦放下手中的信笺,起身走到身后的墙边,拉起一幅画轴,里头是个小小的空间,上头摆放着一个灵牌。

他将灵牌拿了出来,回到椅子边,手在上头摩挲着,神色温柔。

悦莲信里信外,还是想要让他找一个人陪着。

感情和陪伴,这辈子他已经得到过了,是以就不再强求了。

许多人年少时都会想要与心爱之人共度一生的想法,不管他能不能做到,至少是这样期盼过的。

而他,不知道什么是真心喜欢,他只知道,他许诺了他一生,那就是一生。

……

徐修彦初见霍十一娘的时候,还是青葱少年。

那个时候,父亲在官场上如鱼得水,认识了很多人,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将来是要承继家业的,所以父亲会带着他出去见人,交际。

他对十一娘最开始的印象是来源于霍三。

因为他和霍三是至交好友,那个时候,霍三的嘴里挂着的就是十一娘如何,十一娘如何。

及至后来,他认识了霍七,同样的在霍七的口里听到了十一娘这三个字。

作为霍家当时唯一的姑娘,十一娘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可她并不娇气,琴棋书画,刀枪剑戟,弓马骑射,样样精通。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着一身利落的男装,头发高高束起,额前绑着红色的带子。

她很漂亮,眼睛大而明亮,流淌着高门贵女所没有的朝气和明朗。

那会她站在比武场上,专注的看着霍家的男儿们过招,觉得这样不过瘾,她竟然也加入到比试中。

他见惯了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也听惯了京中各种才女的名声。

他唯独没见过一位女子,和她这样的……这样的英姿飒爽,性格率真,却不让人觉得粗蛮,反而看到她唇角都忍不住翘起来。

那之后,他时常来找霍七和霍三,顺便也时常看到十一娘。

他起先并不知道这样一个让人看着就心情愉快的姑娘不仅仅武艺了得,就是闺秀们会的那些,她也都会。

虽说霍三曾说过,他的妹妹,比那些才名在外的闺秀还要厉害。

他也只是一笑置之,在霍三的眼中,自家妹妹计算是个瘌痢头那也是最美的。

那天,他去找王慕山先生,在书房外,听到一道清丽的声音在和老先生辩驳。

她的观点,论据,有理有据,对于那些书籍上的东西旁征博引,仿佛一座移动的书库。

他站在门外,迟迟没有进去,他当然听出那道声音属于谁。

后来,他进了书房,看到桌上两人讨论的画,一幅是真迹,一幅是赝品,可那赝品,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后来他知道,那画,是她画的。

那一刻,他觉得霍三说得对,十一娘确实比那些才名在外的闺秀要强的多得多。

他能够和霍三成为朋友,是因为父亲和霍铮将军是好友,能够时常出入霍家,也是因为这个。

等到某一天,父亲叫他去了书房,说要定下他和十一娘的婚事,他的心蓦然跳动了一下。

许多年后,他才想清楚,那叫做欢喜。

不过,父亲又说,他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举子,没什么资本配得上十一娘,想要等到他高中之日再真正的订下亲事,反正那个时候十一娘也不是很大。

他当然同意,十一娘那样好,他当然也要变得好。

他更加刻苦的读书,和十一娘在一起的时间也渐渐多了起来。

她真的是很厉害,让他总是能够发现潜藏的优点。

有着无数优点的她,也还是有缺点的,比如,她就不会做灯笼。

其实,他也不会,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做了,虽然过程艰辛了些,成品丑了一些,可到底是做成了。

后来,他许诺每一年都给她做一盏灯笼,那一霎那,她的笑容,让他晃了眼。

只是谁能想到,后来他的灯笼越做越好,可那个人,却再也看不到了。

他本以为人生就一直是如此了,日后他金榜题名,迎娶十一娘,步入官场,为国家效力,为君主尽忠。

直到那一年,在他科举的前夕。

霍家出事了,当霍家军出事的消息传到京城,霍家女眷为了不被发配为奴,自尽于霍宅。

那个时候十一娘随着霍将军上了战场,霍家满门,也只十一娘。

霍家很快就被定了罪,他这才知道,在这场变故里,他的父亲,从头至尾参与了,并且在霍家的定罪上,给出了致命一击。

他的父亲,害了他未婚妻的一家,他那个时候才明白,为何父亲说只是定下口头婚约。

根本就不是父亲说的那样什么只是小小的举人,配不上十一娘。

而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想过让这门亲事存续下去,他说定下口头婚约不过是为了蒙蔽霍家。

这一切,都是他父亲做的推手,是他的父亲主导的。

他知道十一娘回京了,可他不敢去见她,因为他没脸。

知道的越多,他越是心痛,他越是想要远离十一娘。

父亲说等他考上科举,就将他和十一娘的婚事定下来,所以他埋头苦读,只要上了殿试,得了名次,他就让父亲兑现当日所言。

他甚至为了麻痹父亲,特意让下人不许讨论霍家的事情,造成他不想听,死心的样子。

只是,他到底太傻,太天真,父亲既然能够暗地里推动霍家的事情,那么,他又如何会兑现当日所说?

他连至交好友霍将军说害就害了,又怎么会成全他和十一娘?

可更让他伤心的是,他还没抗争出结果,十一娘死了!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他脑袋里嗡的一声,随后,默默的回了房间。

此后余生,他的目标只有一个,让害了霍家的人,通通还债。

他开始收集证据,追查真相,他知道自己不是徐家的孩子,他知道了那些肮脏不堪的秘密。

有作为阁老的父亲,自己又是探花郎,很多的人想要攀上徐家这门亲事。

可他的一生,已经许给了十一娘,又怎么会迎娶别的姑娘?

他故意在京城放出话来,说他有了妻子,并且已经去世。

京城的世家,一家连着一家,当年徐家和霍家定下口头婚约的事情不可能没人知道。

所以,他的话一出,就有人想到了霍家,并且为之惋惜。

这样做,母亲很不高兴,父亲同样如此,甚至让他跪了三天的祠堂。

膝盖很痛,可他不悔。

他不想摆出深情的模样,可唯独只有如此,才能杜绝家中给他订下亲事。

后来,他发现有人同样在追查当年霍家军倾灭的真相,他知道了镇北王世子许晗,那个如玉如琢的少年。

他的身上,有着和十一娘类似的气质,性情率真,学识渊博,机敏善变。

他们的初遇,是在那条深深小弄的一家点心店里,十一娘最爱吃那里的酥油泡螺,每次一买就是两份。

时间长了,与店家熟悉之后,这才知道,几乎不曾有人同时买两份的。

唯独只有十一娘。

那天,他从翰林院出来,信步走着,就到了那条巷弄,在那家店前站了许久,这才上前要了两份酥油泡螺。

在等待的时候,边上有人脆声说要两份。

他本站在边上,倏然抬头,看到的是熟悉的背影。

那一刻,他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

十一娘!

难道他没死?

因为在那所她居住的院子里,他没有看到十一娘的尸体。

只有满屋子的血!

所以,是十一娘吗?

他不动声色,特意用一块玉佩试探,是不是十一娘,失望的是,并不是。

彼时,他还不认识镇北王世子,从那之后,他时常会见到他,只是不知为何,镇北王世子仿佛对他很是不屑一顾,甚至带着微微敌意。

渐渐的,他的目光停留在许晗的身上,他的爱好,他的小动作,很多的很多,都和十一娘那样的相似。

他知道,许晗就是霍晗,不管里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他认定了许晗,就是霍晗。

他跟着他下江南,路上,在小船上,他被劫持,许晗并没有相救,反而激着那水匪将他杀了。

那一次,他见识到了许晗的机变,见识到了他利落的伸手,更加的见识到了他的狠心。

他自觉没有任何得罪镇北王世子的地方,也不知他为何对自己那样大的敌意。

后来,他们还是合作了,合作将那个小县令设计抓了起来,查到了江南弊案的真凶。

同样的,他更近一步的掌握了当年霍家倾灭的真相。

在江南的时候,他联系了霍七。

他能够知道不是父亲亲生的孩子,是因为霍七,在徐家的一个别院里,他看到了宣称已经死去的霍七。

他知道了一些真相,他将霍七救了出去,这些年,也时常的和他联系。

不知为何,他将许晗的事情给隐瞒了下来,也是因为这个隐瞒,差点让承恩公世子死于非命。

秦楼,不仅仅接那些查探消息的生意,也接取人性命的生意。

霍七就接了这么一单,出动了秦楼大部分势力,就为了取许晗和承恩公世子的性命。

他得到消息的时候,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

不过,那一场战斗,竟然让化身为秦楼楼主云峰的霍七得到了一些重要的消息。

之后,许晗从江南回来,霍七也跟着回京了。

江南弊案之后,皇帝将他从江南的小县调回京城,升任大理寺寺正。

之后,很多的案子,他都跟着许晗一起查。后来甚至一起去了北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于是,他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霍家平反,让那些害了霍家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他以为他窥破了某个秘密,可有人和他一样,也窥破了那个秘密。

他本以为,他会有机会和十一娘重新开始,却不曾想,错过的人,永远都会错过。

当年他对霍家事情的冷漠,当年他的那些袖手旁观,让他永远错过了机会。

他恨过,甚至想要不折手段,可到了最后,他明白了,爱,就是单方面的事情。

最好的不过是我爱你,你也爱我。

而他,曾经拥有过的,只是被他丢失了。

“公子,吃饭了。”有声音打断了徐修彦的回忆。

是元青端了饭食过来,让他用膳。

桌上果然多了一道红烧鸡腿。

“公子,隔壁的那个豆腐西施又送了豆腐过来……”元青一边帮他夹菜,一边叨叨着。

见徐修彦没吭声,元青小哥自觉地道,“不过被小的给拒绝了,但是,小的还是给了银子买了一板豆腐。

公子,您不是喜欢吃油炸豆腐吗?小的已经吩咐厨娘,晚上就吃那个,你看是要加点什么配料呢?“

徐修彦一阵头疼,他的性子淡漠,所以这才留着元青在身边,更因为元青这个名字,曾经是十一娘身边丫鬟所用。

他不想再换人叫元青了。

只是,有时候元青太过呱噪,呱噪的让他头疼。

他放下筷子,曲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元青知道,这是让他闭嘴的意思。

果然,接下来的用饭时间很是寂静,元青在边上沉默的奉菜。

“公子,外头都在传说皇后娘娘如今又有喜了,希望这一胎她能够生个小皇子……”

快要用饭完毕之时,元青没能忍住,还是说起了在外头听到的消息。

她又有孩子了?徐修彦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当浮一大白。

“元青,把咱们从京城带来的那瓶梨花酿拿来。”徐修彦说道。

“哎。”元青应道,转身去拿酒,走到一半,狐疑的看着徐修彦,

“公子,那个鸡腿够不够你喝酒?不够小的让厨娘再烧一份来。”

徐修彦,“……”

没有鸡腿难道就不喝酒了吗?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元青以为鸡腿是最好的东西?

明明他也曾经历过徐家最为鼎盛的时候。

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人。

这些年,在徐县的时候,也不曾少过花销的银子啊。

那天,是徐修彦第一次喝醉了。

徐修彦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脑子里浮现的是当年第一次见到霍十一娘的情形。

如果有来生,他一定要早早的遇见她,将她早早的娶回家,避免一切的磨难。

人什么时候要死,只有自己最清楚。

徐修彦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徐修彦一辈子,爱过黎民百姓,爱过秀丽江山,爱过这人世间的大好河山。

同样的,他更爱过一个姑娘,他心里,最美好的姑娘。

他爱的那个人,他的妻子,一辈子活在他的脑海里,他的心里。

他爱她,独独爱她一个。

他闭上眼睛,陷入道了那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飘摇中了。

再次睁开眼睛,他正站在一个校场边上,耳边是男子比试发出的呼喝声,听起来是那样的让人热血沸腾。

他伸出手,阳光从他的手指缝穿过。

他抬起头来,眯着眼,看向天空,目光再次投向比武场。

他静静的站了一会,还没弄明白在哪里,直到他看到面前的那个修长的身影。

头发高高束起,一根红带从额前绕到脑后,背影是那样的熟悉。

他不敢动弹,等到心头的那股狂跳慢慢平复下去,慢慢的朝前走去,停在那道身影的旁边。

那个人在不断的点评着比武场上的人比试,“四哥,攻击五哥的下盘,他平时不爱扎马步。”

“五哥,你打四哥的腋下,他怕痒痒。”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笑意,不像是点评,倒像是拆台,恶作剧。

场上的人听了她的话,顿时往后一倒,瘫在地上,口中嚎叫着,

“十一娘,你再这样,我们可要去和父亲告状了。”

十一娘叉着腰哈哈大笑,几个纵身,到了比武场,两个人的身边,用脚踢了踢,

“你们能打赢我,只管去告状。”

徐修彦按住胸口,酸涩难言,他的眼角,有东西落下,一滴一滴的。

“嘿,你怎么了?这是哭了?”边上有一道声音传来,是霍三。

刚刚霍三将他带到校场,被霍将军叫去了,留他独自在这里。

徐修彦回眸,看着霍三那戏谑的脸,负着手,一如从前,道,

“哭了,你把我丢在这里,害怕。”

霍三一脸见鬼的表情。

是啊,他是他,又不是他。

他想要上前狠狠的抱住那道身影,幸好,他回来了,他带着记忆回来了。

这一辈子,他一定好好的护着她,护着霍家,再不让她受半点苦楚,让她永远这样的叉腰仰头大笑,明丽率真。

哪怕她的未来不属于他,哪怕她的心另有所属,他依然会好好的守护在她的身边。

永远,永远。

我在山海之间,逆转时间的轮回,跨越千难险阻,终于回到你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