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晗从瑜贵妃宫里出来的时候是黄昏,外头残阳如血。
她带着长缨几个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近日朝中诸臣个个都忙得很,自从皇帝禅位后,萧徴并没有马上进宫,登基。
如今皇帝依然坐在龙椅上没变,政务处理也没变。
不过,大家都知道,这是暂时的,不管是皇帝,还是萧徴都没有回避遮掩。
萧徴时不时的进宫见皇帝,政务的事情慢慢的上手。
朝臣们从来没见过如此和谐的‘政敌’,也没看过如此‘和谐’的皇位过度。
其实,若不是掌握着绝对的主动,又如何能够控制的如此和谐呢。
这些日子,他们依然住在淑阳长公主府,那座刚刚才建好的韩王府,他们还没有住进去,就已经成了潜邸。
朝堂上忙碌的时候,尚衣局的人同样在忙碌,萧徴的龙袍等冠服,同样的,许晗皇后的冠服也在量身定制中。
许晗曾说过萧徴是天生的王者,让他去争。
但她也知道,萧徴是有底线的,就是不动一兵一卒,不伤害国家,百姓的情况去争。
他总是想要将伤害降到最低。
毕竟,他们不关是有七情六欲的犯人,更还对江山社稷负有使命和责任。
身为柴家人,他只能把自己的私仇放在国家安定和昌盛背后。
更何况,他从前确实只想要按照长公主夫妇的要求那样,安乐的过一生。
现在,他将去到那至高的位置上,承受着万人的跪拜。
曾记得在赌坊案那次,萧徴去清水镇接她,连人在雪夜里前行,当时她说只要他不离,她就不弃。
那一刻,雪白了他们的头,他们也恨不能就此白头。
人生有苦有乐,她前十九年的人生把磨难都经历了,后半生也会有各种坎坷和挫折。
她奋斗的目标从来不是和其他的女子一样,在后宅里坐井观天。
不管是做个王妃,还是做个皇后,都会因为身处的环境带来各种烦恼,只要她还活着,就逃不过现实去。
她注定成为不了萧徴背后的女人,她在霍晗时的教导也许是做一个好的贤妻,可在霍家倒了之后,注定她只能冲锋陷阵。
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铲平所有的障碍,让霍家平反,为许暄的冤死报仇。
这些,她都做道了。
在这条路上,她慢慢的变得强大起来,人的强大不是说从此遇不上对手,没有人敢和她作对。
强大应该是让她越来越自信,越来越无所畏惧,人会变得更加完美。
可不管如何,她都注定会成为和萧徴比肩而立的伴侣。
她的幸福不是别人给与的,是自己去把我的。
强大的人,是应该不论处在什么位置,都是从容不迫的。
她深深的吸了口黄昏里带着热气的空气,里头有着沉闷的皇宫所特有的腐朽。
因为有爱的人在,所以她不会怕被关在这个深宫里如何。
“王爷,前面是徐大人。”长缨在边上提醒。
许晗回过神来,就看到前方站着的徐修彦。
徐阁老死在乾清宫里,自然是给了天下人一个明确的说法,徐家的人如今已经入了大牢。
徐修彦和徐悦莲已经脱了徐家,其实,就算徐修彦这会没有脱离徐家,就凭他当日出来揭发,也不会受徐阁老的牵连的。
她忽然想起从前徐修彦和她做的一个交易,那个时候他透露出来的意思就是让自己把徐阁老交给他来处理。
许晗垂下眼眸。
不管如何,属于霍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今,她是许晗,霍家已经平反,在砾门关那件事情里插手过的,袖手旁观过的都已经得到了相应的惩罚。
对于徐修彦当初的不作为,许晗从前是不忿的,可现在,她无法去说什么。
徐修彦靠在宫墙上,看着远处的天空,傍晚的风带着丝丝热气吹在脸上。
他是在乾清宫见了萧徴出来的,他只是想再看看这座宫城,没想到,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其实徐修彦从前也不曾留心过她的脚步声,但不知道为何,一下子就分辨出来了。
甚至脑海里即刻浮现了她一生利落的长袍,迈着飒然的步伐沉稳的走来。
她的脚步和其他的贵女漂浮的脚步不同,就仿佛踩在人的心上,一下,一下。
他没有回头,依然看着天边,然而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起来,听着她的一举一动,听到她走到距离自己不愿的位置站着。
他清晰的听到风吹着她衣摆的声音,听到她沉稳的呼吸声……
她的气息顺着风吹到他脸上,似乎带着热气的风也跟着冰凉了起来。
良久,听到她低沉的声音道,“徐大人。”
徐修彦转过头,面容一如从前的淡漠,只是内心的波动,无人可知。
他背在身后的手,紧紧的握成拳,缩在袖子里,抬起长脚,走了一步,站立在那里,微微颔首,
“小王爷。”
“悦莲,她还好吗?”许晗这些日子都在陪瑜贵妃,曾让人关注徐悦莲的动静。
对于徐悦莲,她很是惋惜,她也没想到,徐家三个孩子竟然都是徐阁老领养的,对他们最多的也不过是利用。
也同时明白当日在七星楼看到的徐修彦对待徐家的态度竟然是那样的冷漠。
“悦莲还好,母亲早早的把我们逐出了徐家,这件事没牵连到。”
徐修彦在说到徐悦莲的时候不是那么的淡漠了,带着一些惋惜。
“如果需要我帮忙的,可以和我说。”许晗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
“我很喜欢悦莲,她是个好姑娘。叫人打心眼里喜欢。”
淡漠的徐修彦心里咚的一声,一股不说出来道不明白的情愫在心里泛滥成灾。
他好不容易摆出的淡漠摧古拉朽地败退了。
半响,他才竭力克制自己,“你出宫吗?”
他知道如今萧徴也不过是在做政务过度,并未登基,许晗虽日日进宫,但也是到了黄昏时就出宫。
许晗点点头,朝外头马车停靠的地方走去。
徐修彦负手跟在她的边上,慢慢的走出去。
一路上,两人并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的走着。
马车停在宫门外,许晗上了马车,徐修彦原本离马车有些距离,这会走了过来,停在窗边。
许晗与他隔窗对视。
这让许晗想起当初在小巷里看着徐修彦中探花游街的时候。
只不过那个时候,她在巷子里,而他高高的坐在马上,神情淡漠。
最终,是徐修彦打破了沉默,笑笑说道,“我很快将要离开京城,刚刚已经和陛下奏请,去江南的小县做县令。”
“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许晗垂下眼眸,半响,“你已经脱离徐家,你的才华不应该埋没在小县城里,现在也没有人逼迫你,你还要继续走这条路吗?”
徐修彦扭头看着天边流云变换,忽然眼角微微酸涩。
他云淡清风的笑了笑,
“可我怎么退呢,哪怕我能理直气壮的说不是徐家人,就算父亲他对不起我,可我依然是做了判家门的事情。”
“承蒙陛下隆恩,没有追究我的罪责,所以,我还有何脸面留在京城呢。”
“你不是知道吗?我从来都是一个务实的人,只想要做一些实事。”
“所以,小县城,很是适合我。”
许晗没有回答。
徐修彦注视着许晗,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真诚地说道,
“是我运气不好,从一开始认识你,就不是时候,先站在了对立面,后来又错过时机,一步步走到今天。”
“我从以前,道如今,依然对你很渴望,如果没有那些错失,你如今会和我在一起吗?”
许晗默然不语。
徐修彦笑了笑,“算了,不必回答了。”
许晗想了想,还是决定回答,
“有些人,哪怕处境再尴尬,胸中再愤懑,最后打磨的都是自己,不管有没有我,你还是能够无愧的过完一生的。”
徐修彦默然良久,露出惨淡的笑来,
“好,我懂的。”
他后退一步,离开了窗边,对她说,
“恭喜你,我明日就会离开,你最美好的日子,无法看到。”
“后会……无期。”
许晗看着他一步步的往后退,说不出心里是悲还是喜。
他的身后不远处,是那个叫‘元青’的小厮。
元青,是她曾经的一个婢女的名字。只不过,在当初霍家灭门的时候,已经死了。
后来,她身边有了元贞,而他,依然还保留着元青,属于霍晗的元青。
他说的是后会无期,一个将在遥远的江南,在人的江湖里生活着,离开京城,再也不回头。
而她,将在那个高高的宫墙里,和她心爱的人过着余生。
后会无期,他们注定不会再见面了。
在即将放下窗帘的最后,徐修彦翻身上马,许晗眨巴眼睛,莞尔一笑。
徐修彦也微笑,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
这是作为许晗,她第一次见到徐修彦的笑容,和曾经霍晗见过的一样。
许晗放下窗帘,没有看着那道身影远去。
马车未动,许晗敲了敲马车车厢壁,示意车夫可以走了。
才刚刚敲击完毕,外面有人在窗沿上敲了敲,说道,
“这不是东元的未来皇后娘娘的马车吗?如此的不期而遇,难道就是所谓的天定姻缘?”
许晗闻言,抿着唇,差点笑出声来,刚刚因为徐修彦生出来的那点愁绪,忽然烟消云散了。
马车的车帘被掀开,就见一身常服的萧徴从外进来。
“这是哪家的儿郎,竟敢擅闯贵人的马车?”
许晗笑盈盈的看着萧徴,歪着头问道。
这些日子,萧徴忙碌的很,不过,再忙碌,也从未乱过脚步,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在公主府,他依旧是那副胸有成竹游刃有余的样子。
面对朝臣们的鲤鱼,他从容不迫,面对皇帝和太子,也还是说不急不忙。
甚至,在他的眼里,自始至终都没有显露过丝毫的兴奋与欣喜。
仿佛这些事情对他而言,不过是改变了个身份。
就如同少年时众人眼中的良好少年,变成了纨绔少年,从承恩公世子变成奉贤太子的后人,
再从韩王变成未来的东元朝皇帝。
这些身份的改变,也不过是一个名词而已。
萧徴坐在她的身边,抓着她的手捏了捏,身子倾了过来,在她耳边低笑一声,带着些流氓气的说道,
“贵人孤身一人,路途无聊,小生想着舍身相陪,解除贵人的寂寞……”
许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十分配合的伸出十指,抬起萧徴的下巴,斜睨着他,傲慢地道,
“舍身相陪?”
“自然,只要贵人发话,聊天,唱曲……过夜,无不可。”
许晗的手指沿着他的下巴往下,笑着道,
“不知银两几何?贵人身上可不曾带银两,付不起可怎么办?”
抓着她的那只手开始蠢蠢欲动,伸到腰间,探到怀里,夏日的衣裳单薄,她内里的小衣一下就被解开。
然后就见那个人手上勾着小衣,浪荡地笑道,
“若是旁人,千金都不够,不过,贵人的话,只要此物抵押即可。”
许晗作势要抢回小衣,道,
“陛下,你这可不行,这是马车,又是白日,要是被旁人发现了,到时摸透里头的内涵,你岂不是一退再退,一败涂地?”
萧徴抱着许晗,头在她的脖颈间噌了噌,含糊地道,
“在你的面前,我什么时候赢过?”
许晗随他抱着,说道,
“嗯,陛下的花言巧语越发精湛,犹记得当初在巷子里可是对我招招致命啊。”
“难不成那是别人不曾?”
萧徴立刻喊冤,“那个时候不知道你是……就那一次,我可是帮你挡了很多次灾呢。”
许晗哼了一声,斜睨着萧徴。
那一眼,波光流转,萧徴心猿意马,到底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两人靠在一处,马车慢慢的朝公主府而去。
萧徴虽然说每日都回家,可到底政务交接,有时候正和许晗说话的时候,就有人来找。
等到他回房的时候,许晗已经睡了,他也上了床将人一揽,跟着睡了。
这会,抱着许晗,两人低低的说着话,感觉尤其的悠闲。
萧徴喟叹一声,将人又抱紧了一些,仿佛失而复得一般,非常的珍惜。
许晗想笑,忍不住道,
“你以前没我,不是一样的过日子么。”
她都不懂萧徴怎么会道现在还能对她有这个紧张劲。
不过,自己对他很重要的这个感觉还蛮不错的。
萧徴不同意她说的,道,“没有你,千篇一律,过不过,都那么回事。”
许晗眨眨眼,想要努力的将唇角往下压,还是没压住,她伸出手捧着他的脸,
“你就会哄我。”
萧徴抓着她的手啃了一下,笑意满满地道,
“哪里是哄你了。我可是真心诚意的。”
许是因为许晗的成长特殊性,让她和这个世界上所有其他的姑娘不一样。
她无论对他多么的爱,可骨子里没有对他的依附性,无论他觉得她多么需要保护,她灵魂深处的自由和独立始终不曾失去,一直都在,也许永远都在。
那是他企及不到的。
许晗抿着唇,侧脸亲了亲他的下巴。
“你这段时间是不是无聊的很,除了去娘那里就没什么事。我想给你找点事做,把父亲的那个东郊大营还交给你。”
许晗猛然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又很惊喜,
“萧小徵……”她叫这个称呼好多年了,不管怎样,都改不过口来,又觉得这样是不对的,想要改口,萧徴却不想她改。
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永远只是她的萧小徵。
他喜欢,并且只喜欢她这么叫。
“你真的把东郊大营还交给我吗?”许晗又问道。
萧徴,“嗯。”
“那大臣们同意吗?不会和你闹吧?”
“你理他们,你就告诉我,愿不愿意。”
许晗当然想要,可是如果这样会给萧徴带来麻烦的话,犹豫了片刻,还是坚定的说,“要。”
算了,吵就吵吧,谁怕谁?
当年也不是没在朝堂上和那些人唇枪舌剑过。
没道理现在又怂了。
更何况,萧徴敢给,她难道还不敢要吗?
许晗一想,只觉得精神顿时抖擞起来。
怪道这些日子,她有些提不起精神来,原来,是因为想到以后要被关在高墙里得不到自由,所以才郁闷吗?
想想以后她可以时不时的去东郊大营指点一下,甚至能和将士们来两套拳脚,许晗觉得,未来可期。
她觉得感动极了,眨巴着眼睛,悄声道,
“萧小徵,我觉得,我真是在最好的时候遇见你。”
萧徴不想许晗一直想着当初他在巷子里对她出手的事情,这会把老婆大人哄的妥帖了,心里得意着。
他听了许晗的话,又觉得不太理解了,什么是最好的时候?
许晗想了想,
“少年人,总是会比平常人心要软一些。”
她做霍晗的时候,也没少赢萧徴,那个时候他是一句怨言都没有。
输了就回家继续练,等到下一次再来挑战。
她在他年少的时候遇到他,深深的在他心上住着,等到后来,作为许晗的时候,才有机会将纠葛一步步加深,彼此成为最重要,且无可取代的存在。
许晗笑着道,“如果现在认识你,也许你就不搭理我了。”
萧徴却不认同,在她的唇角亲了亲,
“不会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一样。”
她那么耀眼,宛若烈烈金乌让人直视,不敢靠近,就连她主动接近,他都觉得自己要被烤化了。
他始终不敢相信,他真的拥有了她。
她是他生命里一道惊艳的光,无论什么时候出现,都将照亮他那迷茫的人生。
他都会伸出手去,如同他少年时一样,抓住她,珍藏道心底,再也不放。
回到王府,淑阳长公主早就让厨房里煮好了绿豆汤,让他们喝了降暑,又做了可口的小菜,三人一同用饭。
用饭完毕,许晗将今日在瑜贵妃那里说的事情和萧徴以及淑阳长公主说了。
“她这么些年隐忍,也是应该过一些自己的日子了。”
“既然她还愿意留在宫里,那就留,不管是瑜贵妃这个人生还是死,都由着她吧。”
淑阳长公主感慨地道。
当年瑜贵妃进宫,她也曾阻拦过,只不过没有成功。
这么些年,她窝在公主府,除了偶尔年少时偶尔带着萧徴进宫见瑜贵妃。
后来是鲜少出门,更不要说进宫了。
因为她觉得愧对瑜贵妃。
许晗用了饭,又吃了一碗冰镇酸梅汤,淑阳长公主上了年纪,牙齿不太好,吃不得算,可看许晗吃的津津有味的样子,还是不由的流了口水。
她隐晦的瞄了瞄许晗的肚子,
“该不会有了吧?”
幸好许晗已经把最后一口酸梅汤咽了下去,否则就会喷的两人满脸。
她有些羞赧地道,
“前些日子小日子才刚走。”
边上萧徴点点头,表示许晗说的是对的。
这个事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那两日好不容易不忙了,他把睡梦中的许晗给摇醒,想要做点什么不可言说的事情。
谁知道竟然摸到了月事带,当时的糟心无法用言语可以描述。
只能摸摸鼻子盖棉被纯聊天。
等到两人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萧徴竟然盯着她的肚子道,
“既然祖母说了,要不要找府医过来看看?”
反正是现成的,还是神医,不用白不用啊。
许晗,“……”
真是掉智商啊,刚刚是谁头点的鸡啄米一样的?
她有些哭笑不得,“你就那么想当爹?”
萧徴,“不想当爹还想当娘不曾?你放心,我绝对是个好爹。”
许晗,“……”
她有些不想和这个智商总是时好时坏的人说话了。
……
等到入了秋,萧徴终于在众人的期盼中登上了皇位,隔天,两人正在用饭的时候,许晗对着喜欢的一道菜竟然差点吐了。
萧徴还以为是御膳房的问题,才登基第二天,宫里就有人出幺蛾子了?
才刚要让人去把御膳房的人拖出去,被许晗给制止了。
不让把御膳房的人拖出去,总要让太医来看看吧。
太医很快就来了,也看出了端倪了。
他诊脉后,直接跪下给新帝道喜,是喜脉。
宫里顿时一片喜气洋洋,这个皇子来的太是时候了。
萧徴开始一直都期盼着,可真到了这一天,竟然是坐不住了,坐立不安,站不住,坐不住。
本来,随着经历的事情越多,他在人前已经很少表露出情绪来,可这次,他竟然绕着许晗转了好几圈,咧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把软垫拿来细细放在媳妇身后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