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当今皇帝喜欢在养心殿里理政,这一日,到了深夜还灯火通明。
当值的小太监和宫人们都尽量压低着生气走路说话。
他们虽然身份低微,不懂朝政,可却是这天底下最接近至尊之位的人。
上位者的一声微不可闻的低哼,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能让他们提前知晓今日是艳阳高照,还是暴风骤雨。
殿内,正明帝坐在正中,一边翻看着卷宗,一边听许晗和萧徴禀报此行的收获。
次辅等几位阁老以及一众内阁大臣齐齐跪在地上,同样听着许晗他们的禀报。
就连被皇上勒令在府内休养生息的徐阁老,此刻同样也跪在臣子们中间。
当初下江南时,明面上的钦差是另两位,如今那两位钦差还在淮扬督建堤坝,以及其他的水利工程。
“好了。”听着听着,正明帝抬了抬手。
许晗停下禀报,等候圣意。
正明帝捏了捏眉心,仿佛没看到下头跪着的那些大臣们,带着些许的倦意对许晗说道,
“既然证据确凿,爱卿写了奏章递了上来就是。”
许晗恭声道,“是。”
正明帝又看了两眼许晗,想到自己的臣子不过出门一趟,归来时父母就和离了。
幸而已经成年并入了朝堂,他略带着些同情道,“天色已晚,爱卿一路劳累,还不曾回府吧?”
“你们府上发生的事情,不用放在心上,你是你,府上是府上,你好好的办差即可。”
许晗躬身下拜,
“谢圣上关爱,臣就先告退了?”
未等正明帝放行,底下跪着的一位大臣朗声道,
“陛下,臣有话要问许同知,不知当讲不当讲?”
许晗来之前,这些大臣已经跪在此地,等到她奏报完江南之行,也没见陛下让他们起来。
这会将许晗轻轻松松的就要走自然有些不乐意了。
更何况,他们会跪在这里,也是和许晗有关。
江南的案子,许晗的案卷一送回来,整个京城都震动。
从江南决堤到官银,内阁六部,都不能幸免的被牵连进去。
那几日,京中多少高门大户又砸了多少的茶盏,倒是肥了专门收旧物的小贩,这些碎瓷器,很多都是名贵东西,收过去,能有许多的用处。
从这一处,就足以见得许多官员的心绪是如何的不平静。
这世上没有谁能真正的一手遮天,若说有,那也只有皇帝一人。
可即使是皇帝,也有许多无奈和不得已,朝堂之上局势复杂,光一个江南就牵扯甚多。
正明帝在位二十余年,早就想要做点什么,只能筹谋再筹谋,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
终于,他借着这一次江南决堤,决定一查到底,不说将整个腐肉剐去,最起码也要让江南百姓透一口气。
这个时候,许晗就进入到了皇帝的视线内,作为一颗棋子,许晗的身份太好用。
没落的异姓王,不得家主的欢心,即使得了王爵,也是得不到王府的传承,想要牢牢的占住王位,只能攀附于帝王。
去金吾卫不过是一次心血来潮,可许晗竟做的出奇的好,这让皇帝深觉欣喜。
无心插柳柳成荫,江南之行才会点了许晗,又给了密旨。
如果能够查清江南的事件,那么皆大欢喜,如果查不清,引来朝臣的围攻,那不过是她本事不够。
大臣说要问许晗的话,皇帝拿起炕几上刚上的茶盏吮了几口,过得好一阵才慢慢道,
“天下税赋,十之八九来自于江南,可见江南是多么的重要。”
“你们都是国之重臣,朕信任你们,将江南交与你们这些股肱重臣,你们又是如何的报答朕的信任?”
这句话含着讥诮,像大耳刮子一样重重挥在朝臣的脸上。
他更没有反驳那位大臣的话,什么当讲不当讲?知道不当讲还要问?
正明帝的话在屋子里不轻不重的回想,他重重的将茶盏放在小几上,撩起眼皮,继续道,
“这回若不是朕让许爱卿护送钦差大臣下江南,又阴差阳错的碰巧遇到水匪的截杀,去了吴县,怎么能查出江南官场上的这些恶行?”
“如果这次没查出,是不是内阁六部就准备继续让这些蛀虫留在江南,让他们吸江南百姓的血,吸朕的血?”
“是不是若干年后,这些蛀虫用这些血喂饱了你们这些朝臣,还能混上优等的品评?还可以趁机位列朝堂之上,决定东元朝的未来?”
皇帝自从瑜贵妃进宫后,就鲜少这样的发怒,他从来都是一脸温和,喜怒不行于色,就是有什么事情,也不过是低声斥责,这些年,朝臣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帝王。
未曾想,今日如此的疾言厉色。
此时,案几上的文房四宝并滚烫的茶盏都被拂落在地上。
大臣们心内惶恐不安,没人敢再搭腔,尤其是刚刚那个要问许晗话的臣子,刑部赵尚书,赵娴雅的父亲,曾经霍家的姻亲,霍晗的舅父!
徐阁老被宫内太监传入宫中,皇帝还未曾与他说过一句话,就让他和众人一同跪着。
幸而是大臣们一处跪着,否则,他这半世英名就要付诸流水。
滚烫的茶盏掀翻在他的面前,残茶溅在他的衣服上,落下点点痕迹。
徐阁老双眼一闭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道,“臣作为内阁首辅,对于此事是难辞其咎,之前如何臣不敢保证,如今只得亡羊补牢以赎其过。”
他的头叩在残茶上,有了污渍,他顾不上去擦拭。
他执掌首辅还只有几年的时间,在当首辅之前,他虽然入了阁,但资历不深。
后来,是因为霍家的事情,陛下才让他担起首辅的重担。
他也心下打鼓,但机会难得。
徐家的出身并不好,到他这一代才发髻,所以,什么样的人生更高级,更诱人,他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所以,他咬着牙爬上来了。
只是,当初是陛下让他做的首辅,君心难测,也许今日就要掉到尘埃里去了。
徐阁老的心从未有过的绷的紧紧的,这比当初霍家的事情上,还让他要紧张。
陛下一脸意味不明,食指在炕几上不住轻敲,良久才道,
“徐爱卿看此事应该如何的解决?”
徐阁老惊诧地抬头,没想到皇帝还会这样与他问话。
他还以为震怒之下,皇帝会让他辞去首辅的位置,好听一点的是告老还乡。
没想到,皇帝竟然还问他该如何的处决,他勉强压抑住心头的激昂,简略想了一下道,
“陛下一心的信任臣等,今日这样大的纰漏是臣等失职,只是,人心难测,当初看着好的,离的远了,也许就变了。”
“不过,江南的事情也确实该清查,尤其是今次闹腾得格外不像话,许大人能够查清楚这些,心思定然是好的。”
徐阁老声音徐缓,拿出了首辅的气势,
“依臣看,国之法纪绝不能容人践踏,这些人既然有嫌疑,最起码品行就足以令人唾弃,绝不堪大用。”
“既然这样,就应该彻查到底,还江南官场一个清明。”
他的话说的干脆利落,而且可攻可守。
这简直让许晗大为意外,她甚至要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徐阁老在这件事上一点沾染都没有?
正明帝笑了笑,看来徐阁老的回答让他很满意。
他扬了扬手道,
“朕看了许爱卿上的折子,江南大大小小官员上百人牵涉其中,还有水匪帮派,山贼头子。”
“这些人里,有自首的,也有拒不承认的,处置的手段要分开来商榷。”
“这事就交给徐大人来办。”
说完,就要让众人散了。
之前发问的赵尚书再一次上前,拱手道,
“陛下,臣有几句话想问许大人,还请允准。”
皇帝站在御案前,眼眸微眯,道,“既然好大人如此想说,那朕给你个机会。”
赵尚书得了允准后,颇为痛心疾首的样子,对着许晗道,
“许大人急于求成的心,我们都懂,毕竟第一次身负皇恩,为陛下办事,难免矫枉过正,手段太激进。”
“据说在淮扬知府衙门的时候手段非常,甚至连马知府的女儿都不放过,甚至马知府,也被许大人给用刑,差点都神智失常……”
许晗心头冷笑,从抓捕的那一刻开始,没有任何人对马知府用刑,至于他受伤不过是他想要自尽,被萧徴一脚给踢飞了。
没有用刑,如何有屈打成招的说法,她自认为是个谦谦君子,竟还是被人认为是恶人。
只能说,这个人牵扯太深,那本账簿,还有其他没有挖出来的东西,恐怕他也将是断腕的其中一个。
只要不牵扯出马知府,他背后的人自然安稳无恙,至于其他小鱼小虾,根本不足挂齿。
不等许晗搭话,萧徴马上道,
“赵大人,虽说在回京前有卷宗送给陛下?”
“那些犯人在下码头后已经被押入天牢,而卷宗上已经明白说清楚马知府畏罪自尽不成,被本世子给一脚踹飞了。”
“不知道大人是从何得知许大人对马知府动过邢?”
“既这样,本世子可以认为大人窥探钦差的踪迹,或者大人就是马知府的那个身后之人吗?”
萧徴面带微笑,一脸了然的看着赵尚书,仿佛他真的就是马知府身后那个人。
其他的几个大臣却是瞳孔紧缩,望了过来。
本来在许晗带着犯人脚踏入京城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个死字。
不管皇帝会不会保他,与这件事情牵涉到的官员都会将许晗推入到死地。
但这个前提是没有其他的人保她,可现在萧徴比许晗还要先说话,并且把责任揽到自己的身上,显而易见,萧徴参合道这件事情里来,甚至,要保住许晗。
这就让朝臣们很难办,萧徴不是其他人,他背后一个淑阳长公主就让他们招架不住。
更不要说还有瑜贵妃,就是陛下,他的心思,朝臣也揣摩不出。
虽说京中高门暗地里都流传萧徴是流落在外的骄子,但陛下一直没有承认过,更何况还有淑阳长公主那里。
这不是明晃晃的让萧家头顶绿油油么?虽说给萧家头顶抹绿的是天下之主。
萧徴垂下眼皮,面无表情,内心却恨不能将这些想要陷害许晗的朝臣给一个个摁死。
“你们是朝廷股肱大臣,忠君报国,大公无私,不要说没有对马知府动刑,就算动了刑,那也不过是为了审案的需要。”
“赵大人,听说刑部的审讯方法都快赶上锦衣卫了,大人难道对每一个犯人都是和风细雨般的审问?
那么,那些审讯方法是用在谁身上?难不成是大人想出来用在自己身上的?”
萧徴一脸‘原来你是这样的’表情,让赵尚书面容扭曲,脸色紫胀。
他确实是从不为人知的渠道知道马知府自尽未遂受伤的事情,本想用这个做文章。
只要萧徴不参合进来,或者不主动,许晗就没办法自证清白。
当夜的事情,就连另外两个钦差也是事发后才知道的。
他目光沉沉的看着萧徴,心里快恨死萧徴了,萧徴一脸真诚地回望着他。
忽而,萧徴微微一笑,他的笑容虽然冰冷却依旧让几位大臣看了愣了一愣。
“听说赵尚书刚正不阿,当年霍家战败后,曾经上书控诉霍家的好大喜功才会致使战败,是个大义灭亲的。”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萧徴的话虽然是夸奖之语,语气也很柔和,可是不知为何,几位旁观大臣都觉得心里有些冷飕飕的,唯有赵尚书自己听了有些得意。
他能胜任尚书,就是当年在霍家的事情上当机立断,将自身撇清,之后更是对唯一的活口霍十一娘不闻不问,撇清关系。
“听说城西栗子胡同那处三进宅子是大人大舅子的私产?”
萧徴的话音刚落,赵尚书脸色突变。
另外几位大臣却面面相觑,唯独徐阁老眼眸微微一眯。
萧徴看着赵尚书的目光就像是在看臭水沟里令人作呕的硕鼠,
“听说正阳大街上三开间大铺面,连店带货整整十万两不止,尚书的俸禄一年多少?”
“又是存了多长时间攒下这么多的银子?”
“还有别的,不知道尚书大人还想听什么?”
“您若当成不想成为陛下臣子中的耻辱,就应该自动将这些银子上缴,然后等候发落。”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不由得一脸震惊地看向赵尚书。
赵尚书脸色刷地白了,看着萧徴的目光充满了惊恐,“你……你……”
萧徴却是脸看都不愿意再看他一眼,而是转向正明帝,拱手道,
“陛下,许大人从下江南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遭受劫杀,甚至,差点命丧水匪之手,这些事情,徐阁老府上的公子徐修彦可以作证。”
“还有,马知府等人的证据搜集,臣也在场,可以说许大人是一心为百姓,当初下江南的时候,就该让这些说话不腰疼,金贵的大人们去感受一番。”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嘲讽的笑,“不过,也许说不定这些大人下去,又是另外一番局面了。”
江南的官员大概要载歌载舞,好酒好菜,白银美女的招待了。
而不是冷冰冰的刀剑相向。
他一撩袍子,跪在地上,声音坚定地道,
“臣请求陛下,彻查京中百官的家产!江南的官员能够一手遮天这么多年,谁说不是将朝臣们喂的饱饱的,这才肆无忌惮,将陛下瞒骗到如今。”
“可怜陛下信任他们,他们却如此糊弄陛下,苦了百姓,肥了自己。”
赵尚书一时急火攻心晕了过去,自然没听到萧徴说要彻查官员们的家产以证清白。
哪个大臣都不愿意真的来这样一出,不论官大官小,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私底下的孝敬,水至清则无鱼。
可是,没人敢去反驳萧徴说的,反驳了不就是证明自己心虚?否则为什么反驳?
更何况,满朝文武没有几个人敢随意得罪萧徴。
锦衣卫监察百官,他们可不想被锦衣卫给盯上。
到最后没个好下场。
萧徴很早就想对付赵尚书,这样的罪证捏在手里已经有一段时间,可那个时候,他不过是个纨绔子弟,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懂,怎么可能知道这些私密的东西?
可现在不一样,他找到十一娘,同时赵尚书竟然欺到许晗的头上,他怎么也不会知道,面前这个被他质问的会是他曾经的外甥女。
上首的正明帝并没有因为萧徴的无礼而发怒,只是无奈地道,
“彻查百官的家产,亏你说得出来,胡闹也要有一个限度,你是让朕把自己的臣子都当成贼,当成犯人看待吗?”
虽说是叱骂萧徴,可大臣们在皇帝的话里听到了别样的意味。
如果这个时候萧徴见好就收,如从前一样耍个赖也许事情就过去,偏偏,他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也不接正明帝的话茬,而是作了个揖,指着一直不曾出言,只是偶尔用意味不明的目光打量许晗的马指挥使道,
“马大人,淮扬知府马知府是你的弟弟,你猜猜今日我和许大人进京,碰到了什么事情……”
众人是在许晗他们进京之前就已经被召进宫等候,进宫后又一直在议事,外头的事情自然是不清楚。
于是纷纷看着萧徴,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们的马车被人给撞了,幸而驾车的兄弟技术不错,这才免于受伤……”
接着他将马氏所作所为都给说了一番,然后质问道,
“马大人,令嫒所作所为,是否经过你的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