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晗微微一笑,再抬眼移到徐鼎泰的身上,这微笑的样子,却无端让人觉得寒意深深,让他心头一沉,涌起不详之感。
“大家同为金吾卫的官员,我不需要大人自断一臂。”
她含笑地看着徐鼎泰,“大人对我有些误解,我可以理解,今日的比试不过是为了让大家了解我……”
她的话顿了顿,这停顿让徐鼎泰的心又提了起来。
就连看台上的人也都在等着许晗究竟让徐鼎泰做什么。
居中的马指挥使身子微微前倾,原本挂在腰间的短剑晃了晃。
许晗的眼神起先不过扫了一眼,就过去了,可这一瞬间,她看清楚马指挥使挂在腰间的那柄短剑时,她眼前一黑。
霍家从开国太祖开始,就一直是皇家的马前卒,为皇家四处征战。
有一年,太祖被敌人包围,几乎是逼到了绝境,是先祖凭借自身,用一把短剑突围,斩了敌军主帅的首级,救出了太祖。
从此,霍家虽未被封侯,但在每一任皇帝心中,都有着特殊的地位。
那把救命的剑,也成了霍家的传家宝,供奉在祖宗的排位前,和太祖赐下的丹书铁券一起享受霍家香火。
马指挥使的那柄剑,分明就是霍家祖祠的那把剑。
她从小就看着那柄剑,绝不会认错!
许晗死死的捏着手,浑身忍不住颤抖!
这把剑竟然在马指挥使手上,她曾经去看过霍家的祖宅,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所以,是马指挥使毁了霍家的祖祠吗?
这个父亲的好部下,她口中的‘马叔叔’将那柄剑拿来当做战利品,挂在腰间赏玩吗?
这柄剑,是霍家所有人都珍视的东西,现在突然出现在一个外人的手中。
喉咙上涌出一股腥甜,她努力的咽了下去。
如果说从前她还是霍晗的时候,已经见识过各种嘴脸了,她觉得人世很悲哀。
可这一刻,她深刻的感觉到,霍家的败落,不是一个人,两个人造成的,她每想一次父兄家人的死亡,不过是牺牲品时,就感觉到悲凉和绝望。
他们为国征战,他们为国捐躯,可换来的是什么?
霍家宗祠没有了,霍家的族人死绝殆尽,霍家的一切,都被人践踏。
她脑中一片空白,曾经经历过的那些惨烈,忽然蜂拥向她的脑海。
徐鼎泰见许晗半天没有说话,面容还带着些扭曲,他以为许晗在想着该如何的惩罚他,于是颤抖着声音问道,
“你究竟……想怎样?”
许晗慢慢的将眼神从哪柄短剑移到徐鼎泰的身上,
“我只想让大人问马大人要一样东西,就是他腰间的那柄短剑!”
“我崇拜马指挥使已久,立志要做一个像马指挥使那样的人,因为敬仰,所以斗胆求取那柄短剑,还望徐大人能够帮忙达成。”
说完,她还朝徐鼎泰行了一个礼。
她的话一出,场上立刻传来哗地一声。
没想到镇北小王爷倒是一个风光霁月之人,屡次被徐鼎泰挤兑逼迫,到最后居然压根没想到把他往死里逼。
今日就算她真的让徐鼎泰断手,也没人会说什么的。
她不过是让徐鼎泰去要一件东西,这根本就不是惩罚。
马大人腰间的短剑,镇北小王爷哪里是问徐鼎泰要战利品,这根本就是见两人今后要一起共事,抬头不见低头见,是给徐鼎泰留了脸面呢。
一个即将上任的属下,一个当朝小王爷,一个如此出色之人,跟身为指挥使的他求柄短剑。
这简直就是妥妥的向马指挥使示好啊。
徐鼎泰一颗心紧绷了半日,这会听到许晗说要马指挥使腰间的短剑,并没有放松下来,有些出神地看着许晗。
他知道那柄短剑马指挥使很看重,挂在腰间不离身。让他去讨要这个,简直比要他的手臂还要难。
这分明就是为难他,可偏偏在外人看来,许晗这事做的极为漂亮。
台上的马指挥使心里此刻翻腾不已。
许晗为何要他的短剑?
她要短剑他也不是给不起,可为何是他腰间的这一把?
刚刚那样的错觉又回来了,那是鬼魂吗?
是那个人回来了吗?
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又让人自嘲荒唐!
可他能怎么样呢?
边上的人见他迟迟不说话,于是轻轻的推了推他。
“这把剑不过是个赏玩的,换个别的吧。”
他让亲卫将话传下去。
那边徐鼎泰听了,愣了片刻,对许晗道,“指挥使的那把剑确实没什么用,不如佥事还是算了,不如你换一样东西?”
他的话让大家都皱了皱眉头。
就是许晗闻言,也叹了口气。
这口气落在众人的耳朵里,那就显得格外的刺耳。
徐鼎泰一再激将人家,而许晗一直退让,徐鼎泰今日做的,金吾卫的弟兄们虽然明面上不说,但心里到底也还是有数的。
徐鼎泰能够这样的嚣张,将许晗一逼再逼,如果说没有马指挥使的纵容,他如何敢这样?
许晗为了今后在金吾卫好做事,想要息事宁人,全了双方的面子,偏偏指挥使还这样,一把剑都不舍得。
下头的唏嘘声起,徐鼎泰的脸色当真有些难看起来。
这个许晗,真的是个坏东西,他要什么不好啊!
心里头并没有因为许晗放过他一条手臂而感激,反而心生一股怨怼。
马指挥使面色如常,站起来,解下短剑,递给边上的亲卫。
“给他。”他开口道,“今日的事情已经很荒唐了,你们今后要在一处当差,不要弄的太难看。”
这话不仅仅是警告徐鼎泰,何尝又不是说给许晗听的呢?
许晗朝马指挥使恭敬的行了一礼,就当是道谢了。
“从前就觉得马指挥使是个好人,今日一看,果然是的,能得这把剑,真是荣幸之至。”
许晗虽然年少,从前的名声也不好,可认真起来也无人敢轻视,他的态度不卑不亢,更不用王爷的身份来压制,更是赢得了很多人的好感。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就没有在进行下去的必要,不过是两场比赛已经充分说明许晗的实力,再继续下去,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马指挥使站了起来,和那些翰林院学士一一道谢,又着重感谢王慕山过来坐镇。
王慕山随意的和马指挥使说了两句,看向擂台上的许晗,正巧,许晗也看过来,两个人的视线对上。
许晗还以为王慕山又要和她说上次在七星楼说过的话,却没想到王慕山只是走近,和许晗笑了笑,说了句,“不错,很好。”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走了。
徐鼎泰见众人都走了,于是甩甩袖子也要走,他又踢了地上的魏廷一脚,“还不走,等着八抬大轿抬你下去吗?”
许晗拦住了魏廷,声音仅仅擂台上三人可闻,“徐大人,不要以为我放过你,就真的放过你。”
“这个魏廷,我要将他拨到我的手下来,你没有异议吧!”
徐鼎泰站在那里,脸色跟雷公似的。
许晗的这盆冷水泼下来,将他的心又泼凉了。
“你要就拿去好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他的来历可不怎么好。”
他恶意的笑了笑,“小心你也和他上个主子一样,家破人亡。”
徐鼎泰丢下这句话,就大跨步下了擂台。
他是觉得魏廷养不熟的,从前在霍家军,可以说没有霍家军就没有魏廷。
可该背叛的时候,他还是毫不犹豫的选择背叛。
魏廷面色灰败的看向许晗,身子艰难的动了动,他撑起身子,艰难的膝盖微弯,慢慢地又矮下身去,他想给许晗下跪。
却听许晗说道,“你没有输,不过是被我误导了,风起来了,所以没能及时的将箭射出去。”
魏廷一怔,他知道风向的问题,没想到许晗也知道,还如此的坦荡说了出来。
这话,许晗可以说,他自己却不能自欺欺人的,他实力不如许晗,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他输了,这是事实。
“如果你将箭射出去了,肯定能射中,但是我射了三箭,每一箭都在靶心,我想这一点你大概做不到。”
“所以,你虽然会射中,可你的实力应该确实不如我,你没有异议吧?”
许晗说道。
魏廷抿着唇,看着许晗,他没有因为她的话而产生愤怒的感觉,因为人家这话并不是炫耀,而是在阐述一个摆在面前的事实罢了。
“我们这场比赛的初衷,是为了让金吾卫的人看一看我的实力,配不配做指挥佥事这个位置。”
“现在我证明了我的实力不需要用见不得光的手段去博来的,而你,不过是一次大意了。”
“只望你以后不要心生怨怼,毕竟你以后要在我的手里,听我的差遣。”
“如果你心里有一丝怨怼,我会让你实打实的输一次,比这一次惨得多。”
魏廷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找不出一种分明的情绪来定义自己此刻的心情。
这个人人都说是纨绔的小王爷,用这样一个方法,给了他颜面,也证明了人家自己的实力。
他本该心生感激的,可,这人后头那两句恐吓的话让他听了又着实恼火,还感激个什么?
“你先回去收拾收拾,接下来你就跟在我身边,做一个亲卫吧!”许晗平静的与魏廷说。
上官已经走得差不多,下头的金吾卫子弟,尤其是那些世家子,纷纷涌上擂台,于东平拍着许晗的肩膀,
“晗弟,没想到你这样的厉害,不,我以后要叫你晗哥!以后你就是我最崇拜的人,谁敢说你半句坏话,不用你出手,我就将他打的满地找牙。”
“是不是,弟兄们!”他大声的问边上的那些人。
“是!”众人齐声应答。
许晗笑了笑,手中捏着刚刚马指挥使送过来的短剑,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从没有这一刻这样的明朗!
她是许晗,她也是霍晗,她就是要为霍家报仇,她要让那些在霍家毁灭中下了手的人都去地下给霍家人请罪。
就算她不能报仇,她也绝不会让那些人好过!
她看着面前一张张兴奋的脸,心里头无比的平静。
因为在校场上露的那一手,震慑住了金吾卫上下,接下来许晗的事情进行的无比顺利。
分拨到她手下的兵士都用一种仰视的目光看着她。
甚至有人问她是否可以指点一下大家的箭术,又问许晗还有什么特长,大家都可以虚心的讨教。
许晗没想到大家接受的如此快速,所以,人有了实力,就能得到很多的东西。
她笑着和大家说今后可以慢慢的和大家切磋,能够传授的,她都会传授。
从前在宫内当值是三日一轮值,等到休沐才能出宫,如今做了上官,无需在宫里当值,日日可回王府。
魏廷没等她下衙,就挎这个小包袱到她跟前报道了。
“魏廷今后听从大人的差遣。”
许晗微微颔首,“等下跟着我回王府,让人给你安排住处,今后在我身边随侍。”
许勉侍候的不是不好,他很忠心,但唯独有一样不好,只会一些普通的拳脚功夫,她今后要做的事情很多,许勉难免跟不上。
魏廷这个人,她从前听三哥说过,是个可造之人,当年三哥也指点过他。
但不知为何,会跟着马指挥使到金吾卫来,这些年,他在金吾卫,必然知道马指挥使的一些事情。
既然她决定不让那些踩着霍家尸骨的人不好过,那么,自然是要一个个的去讨债的。
向人讨债,总要了解对方才行啊。
魏廷以为许晗不过是说说的,没想到她真的让自己做亲卫,还将自己带入王府。
“你不怕我把你的事情和指挥使说吗?”他面色复杂的问许晗。
许晗笑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不求你对我多么的忠心,但我如果让你做的事情做好了,就行了。”
她没想魏廷一开始就对自己死心塌地,人心总是慢慢收复的。
回到王府,她和徐氏说了一声,又让许勉带着魏廷去安置。
许勉一脸委屈的问许晗,“王爷,你不要小的侍候了吗?”
许晗哭笑不得,她道,“咱们阿勉可是比那些小倌,花娘都要好的人,怎么会不要你侍候……”
她拍了拍许勉的肩膀,“你家王爷有更重要的事情让你去做,那些体力活就交给魏廷好了。”
魏廷在边上听的嘴角抽搐,明明在擂台上是一个风光无匹之人。
没想到私底下竟然是这样的,小倌,花娘……魏廷看了眼许勉和许晗同样瘦弱的小身板。
他再看看自己健壮的身材,不禁拉了拉衣襟,难道小王爷是因为自己的身材不一样,才将自己要过来的?
他……他可连姑娘家的手都没有拉过啊……
他不想拉男人的手……
许晗自然是不知道魏廷内心笑波动,吃完晚饭,天色还早。
她拿着短剑坐在窗前,用帕子细细的擦拭。
这柄剑又回到了她的手上,上头曾在霍家沾染的气息早就已经无法寻回。
但是,该是霍家的东西,任何人都别想拿走。
她会一一的讨回!
不管马指挥使是不是对她起疑,或者他也是偶然之下得到这柄剑,但无论如何,她都会查清楚!
就算霍家的牺牲,里头有皇家人插手,她也会让这个王朝翻天覆地。
只要她还有一口气犹存!
今日她这样的锋芒毕露,外人还没什么,想来镇北王那里有话要说了。
果然,没一会,就有镇北王身边的小厮过来传话,说是镇北王让她过去。
她将手中的短剑妥帖的放好,去了镇北王那边。
她也看到了许久不见的许昭,或许是因为白氏的死,许昭穿的很是素淡,人也消瘦了一些,站在那里,沉默寡言,没有从前如松如竹的气质,但却更加的沉稳内敛。
白氏的死,到底还是在他心里刻下了刻痕。
也是,就算再不喜欢,那也是他的亲娘。
镇北王看向许晗的眼神非常的复杂,他从来不知道这个儿子这样的能耐。
上一次在七星楼,他以为是许晗投机取巧才赢了三皇子那边的解元郎。
没想到她不仅仅在书画上有造诣,就是在武艺方面那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普通人想要做到盲射的效果也不是不可能,但那需要苦练,不是一年两年,甚至不是十年八年,不仅要练箭法,还要练耳力,更需要一颗古井无波的心。
许晗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是知道许晗从小被徐氏娇惯着,从前许暄在的时候,根本就不曾苛刻的要求过许晗。
许晗学武艺,那还是许暄提议的,说镇北王府的男儿不应该一无所长。
更重要的是,许暄身子弱,不能练武,只在学识上下功夫。
所以,许晗在字画上的造诣,他一点都不惊讶,毕竟有许暄在前头把关。
可武艺呢?许晗虽然在蜀地徐王府呆过一段时间,那些时间根本就不够用啊。
镇北王眉尖微挑,眼底换上了一些好奇,又有些不悦,他作为一府家长,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失控的滋味,他不是第一次尝了。
他吁了口气,“你今日在金吾卫的表现,为父虽然为你骄傲,可你也太过锋芒毕露。这不符合镇北王府的作风。”
“下次,还望你别忘记,你一言一行代表的是镇北王府。”
许晗垂着眼眸,恭敬的说道,“父王,我不知道孩儿哪里做的不好了。”
“我做纨绔的时候,你看我不顺眼,如今我为府里挣得荣光,你也不顺眼。”
“想问一句父王,到底想孩儿如何的做?”
“是不是,我让出这个王位,我死了,我消失了,你才满意!”
“我当日说过,只要白氏用命来换,我就成全了许昭,可是人家白氏不愿意啊。”
“世界上哪里有那样美的事,想要好处,又什么都不付出,抱歉,我不是圣人!”
许昭站在镇北王的身后,许晗的话并未让他有一丝的波澜,仿佛说的是和他不相干的事情一样。
镇北王脸色铁青,“你说的什么话,老子这是在提点你,你不知道吗?”
“和你说了多少次,你只要做好你的镇北王,那就可以了,王府不需要你挣得荣光!”
许晗轻笑一声,清亮的声音响起,“好,我会记住你的话的,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我就不打扰你和你的好儿子说话了。”
她转身抬脚就出了门,刚过门槛,有东西砸在她身边的大门上,碎落在地上,有水滴溅在她的脸上,她随意的抬起袖子抹了抹。
她捏了捏拳头,慢慢转身,看着镇北王涨红的脸,道,
“大哥死的那样憋屈,是个人都会给他讨回公道,我不知道不过是让凶手得到应该有的惩罚,有什么不对。”
“对了,大哥生前置了好些的产业,可如今那些东西都不见了,不在大嫂的名下,也不在白氏的名下,凭空消失了一样,背后的人查也查不出。”
“还有大哥的东西,无故的被人拿出去典当,却找不到典当的人,不知道父王会有什么感想?”
“还是说觉得,王府还应该这样的不作为下去才是对的?”
“父王不觉得有一只黑手在王府的后头吗?”
她将这些日子查到的通通都说了出来,她不知道那幕后黑手到底是谁,现在将许暄那柄剑典当的人还没找出来,就是当铺的老板也不知道,只画了张大概的面貌给她。
还有当初那些铺子,全都不翼而飞,如果说这只是针对许暄的报复,她不相信。
许暄当初在世的时候,身体孱弱,性格温和,和京城很多的世家子都交好,人们对许暄的印象都非常的好。
所以才衬的她这个纨绔越发的明显。
那么,又是什么人在朝许暄下黑手?
如果没有那柄短剑被离奇典当,她会相信仅仅是白氏为了世子位,利用邵氏的心里,做了一场双食记的局。
她不过走到半道,就被追上来的小厮给拦住了,“王爷,主子那边请你回去。”
许晗看了那小厮一眼,笑了笑,“本王爷现在没心情,刚刚那碎瓷虽没砸到我身上,但吓着我了,爷要回去收惊!”
说完,头也不回的带着许勉回了院子。
留下小厮在那里呆愣。
回到院子,许晗将装着那柄剑的匣子放在枕边,安然入睡。
许晗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走了许久,一直到走不动了,都还不想停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到哪里,要去做什么。
直到,她来到那不知名的山谷里,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滚滚浓烟,浓烟遮蔽,看不清人,只听到兵器相击之声,惨叫声。
她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凄厉地响起,“大哥……”
她站在浓烟之外,想要拨开浓雾,看清凄喊之人。
她的脚仿佛被钉住一般,半步也挪不开。
那道声音还在呐喊,终于,她想起了那是谁。
那是自己啊,那分明是自己的声音。
浓烟渐渐散去,她看到一支流箭贯穿一个男子胸膛,他手里还提着长枪。
在他一臂之外,站着一个未及冠,头上绑着红色带子,穿着残破盔甲,提着染血长枪的少年。
男子是为保护少年才被流箭射中,只见他将手中的长枪竖在地上,艰难的站立着,努力的回转过头,那清瘦俊美的脸上满是血污,唇角溢出鲜红的血,唇蠕动着,分明在说,“小晗,快……跑……”
少年的脸上染了血,眼里满是惊恐和茫然,看看身上残破的盔甲,这是她第一次上战场,父亲将他生平第一身盔甲给了她,以做激励。
如今,已经残破不堪,她宁愿那箭,射在自己的身上。
男子倒下去,少年冲上去,抱住他高大的身躯,用袖子抹去他脸上的血污。
这是她的大哥,最爱干净,可是在战场上,流血,流汗,哪里能够干爽?
她曾和其他几位哥哥一起嘲笑过他的这个臭毛病。
只是从此她再也没人可以嘲笑了。
浓雾散去,目光所及之处全部都是尸体,她轻柔的将怀里的大哥放下,紧紧咬着嘴唇,在尸山中寻找亲人。
她的二哥,三哥,六哥,九哥,还有几位叔父……
最后,她终于找到她的父亲,她将浑身被血浸透,身上插着十几只羽箭的父亲从死人堆里刨出来。
终于,她紧咬的唇破了,鲜红欲滴,死死憋住的泪水从眼眶中汹涌而出。
她将父亲紧紧抱在怀里。
“父亲……”
她嚎啕大哭,整个山谷都回荡着她凄厉的哭声。
出征前,母亲叮嘱她一定要照顾好父亲,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父亲作为主帅,无需亲上战场。
可是赫赫威名的骠骑大将军霍铮从来都是身先士卒,否则又哪里能让麾下的士兵所向披靡?
她辜负了母亲的期望,她没能保护好父亲,还有哥哥们。
她一声声的嚎哭,山谷除了她的哭声回荡,还有山风的呼啸,再无一人回应她的哭声。
许晗静静的站在那里,手捂着胸口,无数疼痛涌上来,她想要上去安慰痛哭的她。
少年的哭声一点一点,从绝望,愤怒,仇恨,到平静。
她抹去泪水,将亲人的尸首整齐的摆放在一起,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响头。
翌日清早,许晗是在哭声中醒来的,眼睛刺痛,枕边一片濡湿,半响没回过神来。
她还在为那个梦境心痛。
那是她的亲身经历。
后来她扶着霍家满门的尸骨回到京城,无情得到了帝王的训斥,还有那些污名。
长缨听到动静进来要服侍她起床,一见她这个样子,吓了一跳,
“王爷,怎么了?”
从三年前开始,许晗的屋子就不要别人当值,哪怕长缨几个是知道她其实是个女儿身的事情,她也没要人当值,就连外屋也不要人守。
那个时候单纯的只是不习惯,这会许晗觉得也不错,她昨夜在睡梦里定然是哭的很惨的。
如果被丫鬟们知道,徐氏也会知道,到时候问起来,她该怎么解释呢?
她声音沙哑的吩咐长缨拿一个热帕子过来给她敷一敷,她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入睡前镇北王把她叫过去的事情。
“王爷,老王爷的话咱们姑且就听着吧。”长缨拧了帕子交给许晗,安慰她。
本来长缨一个下人不该说这样的话的,但她们看多了镇北王的嘴脸,很稀奇竟然有这样不喜爱自己孩子的父亲,时间长了也就不将镇北王放在眼里了。
许晗知道长缨误解了,以为她是伤心镇北王训斥她的事情,也没解释,这样误解也挺好。
她用帕子敷了敷眼睛,长缨又拿了个鸡蛋过来,在她眼周滚了滚,这才看起来好些。
才要用早膳,许勉就一阵风一般的冲了进来,一脸紧张,兴奋的低声对许晗说,
“王爷,那个人找到了。”
许晗拿着筷子,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人,最近交给许勉的事情很多。
“就是那个,典当的人,王爷,咱们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典当大世子短剑的人,也是当初在赌坊将玉佩输给于少爷的人。”
许勉真的很兴奋,本来是要找两个人的,结果现在只要找一个就够了,省了多少的事情啊。
许晗惊道,“果真?”
许勉连连点头,“真的,真的,人我已经带到无着庵去了,王爷要不要去见见。”
见,当然要见,昨日才和镇北王说过短剑典当的事情,今日就找到人了,无论如何都要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