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是这么说的?”判官阿大沉声道。
程起敬支支吾吾道:“是的,他……他还说……我不敢说。”
“说什么?快说!”小小看了一眼哥哥,随即叱问道。
“他说……”程起敬面露难色,道,“他说要大人三顾茅庐,亲自上门,还说您要是不敢来,就是龟孙儿。”
出乎程起敬意料,阿大听完他这句话竟然没有如意想当中那样勃然大怒,倒是弟弟小小气得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大哥,这这这……欺人太甚!”小小愤愤不平道。
“小小,你自幼跟我在人堆里摸爬滚打,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看不出来?”阿大瞥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叹道,“这件事我说了会为你出头就会为你出头,既然他不来就不急于这么一时。或许,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知道你我的关系了。”
这一眼看穿了小小内心的小九九,也看得他低下了头。
阿大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间一只白色的纸鹤门外飞来。阿大抓住纸鹤,神识探入其中,脸色却是一变。他沉吟片刻之后,方对一直卑躬屈膝的程起敬说道:“起敬啊,你跟了我也不少年了,知道你为什么至今修为寸步未进,被困于二阶技境之上吗?”
“因为在下资质有限?”程起敬摸不透阿大的心思,只得揣测道。
闻言,阿大摇了摇头,用镇尺压住了宣纸的四角,拿起墨条在砚台里慢慢磨了起来。墨条在砚上垂直地打着圈儿,很快,清水化为浓墨。阿大暗自点了点头,轻轻提起自己的勾魂笔,奇怪的是,他并未把勾魂笔浸入墨水之中,而是径直在宣纸上写了起来。
一股漆黑如墨的灵力透过他的手腕、指尖流入勾魂笔之中,很快又从笔尖渗出。墨黑色的灵力一碰到白色的宣纸便似真正的墨水一般渲染开来,空气中散发着好闻的檀香味,阿大笔走龙蛇,在白色的宣纸上奋笔疾书。
卑躬屈膝。
欺软怕硬。
搬弄是非。
字迹扭扭曲曲,古怪中透露出一股别扭,倒是颇为诡异。
“你这辈子也就困在这十二个字上了,也许宁载和没给你好脸色得罪了你,但你不该拿我当枪使。我弟弟可以这么做,但你又是什么东西?修为多年来毫无寸进,让你把人请回来你又办不到,我要你何用?所以……”说到这里,阿大提笔继续在这十二个字下方写了一个大大的“死”字。
阿大手腕带动勾魂笔向上一提,最后一钩曲折诡异,竟弯如镰刀。随着“死”字完成,整张宣纸十三个乌光大作,在莫名的光芒牵引下,砚台里的墨汁于空中凝聚成一把漆黑的死神之镰,飞速向程起敬斩去。
“大人,我……”程起敬本能地撑起灵力盾,慌忙解释道。
声音戛然而止,乌光划过,纵然程起敬撑起了防御,黑镰却如同没有实体一般,自虚无中穿过灵力护盾,直直斩落在程起敬身上。诡异的是,程起敬全身毫发无损,只是眼神呆滞,一动不动。殿内的火光照在他伫立不动的身形之上,却未曾投下任何一丝阴影。
与不眠人相同,魔道妖人肉身的死亡并不是真正的尽头,唯有灭魂斩魄才能从根源上消除对方。叶蓁蓁的父亲正是死在类似的斩魂刀手上,从此魂飞魄散,不得重生,而原本的冥月仙也正是因为当年被火龙真人贾德升一剑斩去肉身,魂魄侥幸未损,才得以重新夺舍徐抿月。修界一直有个不知真假的传闻,当年火龙真人贾德升曾顺藤摸瓜找到千帆沉舟楼的总舵,并以一己之力,单枪匹马杀入其中,最终在斩去冥月仙肉身之后才引楼主出来一见。两人进了总舵最高楼密谈,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从此之后火龙真人贾德升不再行走江湖,而千帆沉舟楼虽略有收敛但仍继续作恶。
黑镰斩掉程起敬魂魄后轻轻一转,墨汁与乌光分离,重新回到了砚台之中,而乌光也悬停于判官面前,里面似乎还有一个白色的小人哀嚎。
判官却是看也不看一眼,伸手一把捏住那道乌光,用力一攥。
“勾魂笔·灭魂镰。”看着乌光里程起敬的魂魄烟消云散,小小不禁有些于心不忍,道:“哥,怎么说起敬也跟了咱们好多年,何必直接斩他魂魄。”
“千帆沉舟楼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甚至连作为四鬼之一的我也是一知半解。时隔多年,就在刚刚楼里再度吩咐我打造灭魂刀一柄,这倒使我回忆起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作为十五年前那个计划的间接参与者之一,我侥幸知道一点内幕。”阿大忽然打住不说,只是摊开手掌,怔怔看着早已混沌一片的乌光,脸上竟隐隐夹杂着一丝迷茫与惶恐。
四鬼是千帆沉舟楼的中层骨干,他们并不擅长以战斗力取胜,而是以战略能力闻名。类似孟婆的孟婆汤有施加增减益状态的能力,判官的勾魂笔和生死簿不仅可以通过灵魂定生死,还能定额制造出专门针对灵魂的制式武器。奇怪的是,长久以来千帆沉舟楼不仅不强制征调他的这项能力,还限制他的对魂制式武器的输出,距今最近一次征调,已是十五年前,而如今再次征调,这让阿大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小小还是第一次见自家兄长这样的表情,忍不住出声问道:“然后呢,哥你怎么不说了?这和程起敬以及我们要阴宁载和有什么关系吗?”
“宁载和看来是对付不了了。连孟婆都死了,眼下正是多事之秋,以他的这种性子指不定还要给我们惹出什么麻烦,与其留着他给我惹是生非,不如趁此杀掉。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妙。”阿大收起手掌,脸色忽然狰狞道,“你只要知道,接下来的日子给我老实呆好了,不要再到处乱跑,不然就算你是我的亲弟弟,到时真出了什么大事我也保不住你,指不定哪天你的下场也会和他一样。”
“哥……”小小被阿大森严的语气吓了一跳。
不再理会他,阿大站起身来径直走到门口,抬头望天。
天边红火烧透了半边云彩,无边的云光渲染大地,将一切晕染成红色。赤红的晚霞将阿大不怒自威的脸映衬得格外鲜红,如同鲜血洗面,诡异中渗透着一丝肃穆,有一种庄严的仪式感。
“天际何人濯锦归,
偏宜残照与晨晖。
流为洞府千年酒,
化作灵山几袭衣。
野烧焰连殊赫奕,
愁云阴隔乍依稀。
劳生愿学长生术,
餐尽红桃上汉飞。”
阿大喃喃道,左手紧紧攥住那只纸鹤。纸鹤来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千帆沉舟楼楼主,上面是他亲自下达的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