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乘舟摇橹,桨荡清波,趁着夜色阑珊,缓缓地朝着巫寨行去。
少顷,长风吹皱如璧的江面,一处巨大的水寨呈现眼前,范琴举目远眺,灯火如昼,数十层高的阁楼依山傍水,每层都有三两巡逻的水贼,一旁树丛茂密,与楼阁浑然一体,底端停靠着上百的渔舟,纵横有致,井井有条,一旁水堤遍布,四通八达。
“按照那人的说法,从刚才我们所在的“栖禽滩”往东划个一刻钟就能到巫寨,现在看来,八成是…”
范琴说到一半,忽而看见凌剑歌倔着一张冷脸,也不理他,当下皱眉道,“剑歌?”
凌剑歌依旧不理不睬,船只行近,少年提剑纵身,一跃而起,仿佛鸿鹄掠影,飞鸟穿林,几个起落,便到了岸边。
“等等!”
范琴腿伤好的差不多,但却没有那么厉害的轻功,只得老老实实等船靠近,方才登上岸去。
“真是个牛脾气!”范琴也恼火,想到苏清月生死不知,余空山行踪难测,就没来由一阵心烦,这节骨眼上凌剑歌又犯脾气,当真是叫他一个平素涵养极好的小孩也火冒三丈。
远处青苔侵阶,依次叠立,远山苍茫,和着月色勾勒出一幅山水夜景。
范琴上岸时,凌剑歌已经不见人影,他一边心中骂个不停,一边顺着石阶向上走去。
一路山风习习,传来凉爽的秋意,范琴吃力的爬着,伤口正在愈合,这么反复折腾,迸开是迟早的事,范琴如何不知?但他天性坚韧,知难而上,不过多时,便见一条木栈悬于峭壁之上,比起当初在巴蜀“神仙度”,“剑门关”外的栈道还是有些逊色的,当下也不害怕,观察一阵后,便独行而过。
正当范琴行将走完之际,忽而背后传来一声叫嚷。
“那边那个,站住!”
范琴心弦一紧,当下右手不自觉的捂了捂衣衫,确认那令牌仍在时,才稍稍松了口气。
“你是哪个舵主手下的?瞧着有些面生啊。”
两个手持刀剑的水贼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范琴。
范琴记得,那喽啰说过,“巫寨”的构架是“三舵双英一龙头”。“龙头”自不必说,便是那一寨之主,“翻江怒龙”陈延祚,双英则是那龙头大哥的两个兄弟,“三绝秀才”华乾,“天机神算”任长青。
而三大舵主却是陈延祚创寨之后所收服的原巫江地界的厉害人物。
“银梭追命”翟飞,原巫江“飞鱼寨”的二当家,一手“追魂梭”的功夫可圈可点,当年因此颇被飞鱼寨首领倚重,后来陈延祚合并飞鱼寨,他便改换门庭。“踏水无痕”孟夕月,曾是名动一时的飞贼,以轻功见长,后被陈延祚娶为夫人,还有一位舵主在早些年创寨的火并中身亡,陈延祚甚是哀痛,从此不轻易提起他的名号,是故,那喽啰也不知晓。
而今翟舵主远在巴东,孟夫人待孕襄樊,偌大的巫寨就剩双英镇守,范琴要编瞎话也无法查证,虽然很有可能这边留有两舵主的人马,但比起当场对质,被戳穿的几率还是小很多。
“我是翟舵主的手下,新入帮的,来总寨见识见识,还希望各位大哥多多提点。”
范琴双手抱拳,学着江湖人的模样行礼,那两人见了范琴目秀眉清,倒是惊讶。
“这么点儿就混道儿上,小子,前途无量呐!”
一个水贼拍了拍范琴的肩膀,力气不小,范琴强忍着笑容,点头称是。
“等等!”另一个水贼打量着他,范琴刚放下的心又被提起来,只见他朝着之前那个水贼耳边说了些什么,那水贼也收起笑容,脸色微变。
原来,陈延祚近日为了揪出麟帮的眼线,对身边的人都有所怀疑,这才加强巡防,故意没有告知两大舵主,孟夕月不说,翟飞当年为“飞鱼寨”首领器重,陈延祚并寨之时除掉了首领,难保翟飞不会怀恨在心,如若“麟帮”要渗透眼线,翟飞当是首选。
考虑到这一节,陈延祚加强布防,并未知会两舵主,如今范琴自称翟飞手下,不请自来,怎不叫人疑心窦起?
“翟舵主为何在这个时候叫你过来?”那水贼微微眯眼,瞧着范琴,直如长剑快戟,刺到他心里去了。
范琴额上冷汗涔涔,忽而他伸手掏出那枚令牌,双手奉上。
两个水贼半信半疑的将令牌接过,看着满脸不解,范琴心中暗道,“幸好带着这玩意,否则…”
水贼翻过令牌,只见上面一只麒麟傲然挺立,但他草包一个,哪里认得?就要询问范琴之时,另一个水贼忽而大声惊呼:
“这是麒麟!我上次逛窑子的时候,那家的老鸨就有一幅《瑞麟图》!”
麒麟乃是圣兽之一,乃是祥瑞的象征,自古以来,文人雅客,民间乡里也都有见麒麟的身影。
“抓住他!他是“麟帮”的人!”
水贼们大声疾呼,叫嚷着拔刀冲向范琴。
“靠!难怪爷爷说不要逛妓院!”范琴心中连叫晦气,当下身形一侧,双手摆了个拳架,左拳象虎,右掌形龙,正是天弃谷“燕雀六式”之中的“虎爪龙牙”!当下左手如虎爪开合,朝着那水贼“太渊穴”急急抓去。那水贼大惊,挥刀朝着范琴来爪砍去,却不料范琴虚晃一招,左手倏忽让开,右手似巨龙凌空,直奔水贼“曲池穴”!刚一接触,那水贼直觉痛彻心扉,但并无大碍,范琴终究是没有内力,否则这一下就要叫他掉皮脱肉。
范琴自然知道,只见另一个水贼迎面赶上,一掌拍来,范琴见状,使了一招“惊风啸雨”,身影似风,掌落如雨,这一招同时具有身法和掌法的妙处,“啪”的一声,范琴与那水贼对掌而分,水贼后退一步,刚刚稳住身形,抬眼一望,见范琴借着水贼的掌力早已遁出数十步,翻到一处转角,再也不见。
那两个水贼只因心中轻视范琴年纪尚小,不愿意叫人分了功劳,自忖可以将之擒下,这才没有第一时间叫人帮忙。不料这下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人没捉住,功劳休提,万一再叫他干点什么不利于寨子的事情,那便是灭顶之灾!
想到这里,两个水贼马不停蹄的赶去哨台,不一会儿的功夫,刺耳的铃铛声回响在水寨之中。
却说范琴对了那一掌,也是极不好受,胸中气浪翻涌,血冲脑上,脸色涨红,他正靠在一处阁楼拐角之处,喘着粗气。
“快!别叫那小子跑了!”
范琴听到一阵零碎脚步自西向东奔去,心中一凛,以手捂面,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快跟陈老大禀报!就说翟飞勾结“麟帮”意图不轨!”
“是!”
范琴暗地里听见,心中一阵愧疚,“真是祸从天上来,早知道一定会被揭穿,倒不如说孟夕月了,好歹是怀里身孕,下场当会好些…”。他孩童心性,殊不知江湖中人对于叛徒的惩戒最是严酷,任你男女老少,地位多高,便是亲娘亲爹也不会饶过,否则无法服众。倒是可怜那翟舵主,平白无故落了个通敌的名声,不过范琴现下自身都难保,哪管得了其他?
正思索着如何逃走,忽而黑暗中一只手从他身后捂住他嘴巴,手上还带着些许香气。范琴心中大惊,只当是迷药之类,当下右手猛的向后肘击,不料那人功夫不弱,就着范琴手肘撞来,顺手使了个擒拿,将范琴右手反折在背后,范琴情急之下,正要将脑袋向后撞去,忽而听到一声娇柔的低喝“是我!”
这一声不要紧,范琴却是眼泪夺眶而出,这声音如莺歌燕啼,温柔婉转,正是苏清月来了!
范琴回头望去,只见苏清月一身青衣,瞳如秋水,当下激动不已。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苏清月望着他笑了笑,“走!”
二人左绕右转,避开水贼,一路上见得楼阁内部竟也十分华美。画栋雕梁,桥似飞虹,云石若雪,长道如龙。一座巨大的水车连接着底层江水,源源不绝的送到各层之间。
又过时许,苏清月引着范琴来到一处偏堂之前,只见那房间内陈设考究,案几之前丹青齐俱,墙上挂着一幅雪白的宣纸,上书一排楷体大字,
“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
字如刀劈斧凿,苍劲有力,直透纸背。
“这是哪里?”
范琴不解道,不等苏清月回答,身后一个声音传来,“这便是那华乾的住所。”
范琴朝后看去,三人从堂外走进,两男一女,两男便是余空山和秦渊,女子自是祁心兰了。
“渊哥哥,你们都没事么?”范琴又是高兴,又是疑惑,“我还以为你们被那船夫给…”
秦渊笑了笑,当下将来龙去脉一并托出。原来早在上船之时,秦渊一行便留了心眼,是以“天弃谷”三人都是没有吃那饭菜,故而上当的只有祁心兰一人。
“是啦!”范琴一拍自己脑袋,笑道“余伯伯渊哥哥何等精明的人物,特别是渊哥哥,上船之前就发觉士兵阴谋,救了凌剑歌一命,怎么会上当呢?”
苏清月听了俏眉一扬,气道,“好哇,他们是精明人物,我就是糊涂鬼?”
“你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范琴连忙补充道,苏清月却白他一眼,将脸侧过。
后来,秦渊和余空山将计就计,打算顺藤摸瓜,让老郑将自己一行带回寨子,秦渊知道凌剑歌剑术不弱,又怕范琴沉不住气,是以没有知会于他。
范琴脑中回想起来,当时秦渊确实朝着船尾凌剑歌的方向若有所思,感情竟然在考虑这个!
“小家伙!对不住啦。”秦渊说到这里,拱手道。范琴连连摇头,示意不要紧。
紧接着,老郑便将他们带到水寨之下,奇怪的是,老郑并没有将他们带回水寨,而是对着祁心兰上下其手,大为淫猥。
范琴听了,重重的哼了一声,祁心兰却脸颊羞红,好似滴血一般。苏清月赶忙上前安慰。
余空山叹道,“世事难料,人心叵测”,这老郑在船上好似正人君子一般,可一旦到了无人之处,行径却与禽兽无异,当真是可怖!”
秦渊也是点头,而后他们见不能再装下去,当即出手,要将那老郑一把制服,谁料老东西逃的比兔子都快,一溜烟就没了影,秦渊从怀里掏出一枚金黄的令符,道,“当时我用“留痕爪”拿他胸口,结果撕掉他一片衣衫,掉落了这个物事。”
范琴将那令牌拿来一看,登时脱口而出,“麒麟!这是“麟帮”的信物!”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秦渊细问缘由,范琴便将来时情景一五一十的说了,秦渊当下拿着令牌,皱眉不展。
“余伯伯!”范琴好奇道,“麟帮”到底是什么啊?”
余空山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那是当年太宗皇帝私下建立的组织,那时他还是秦王李世民。当年秦王南征北讨,被封为天策上将,权柄显赫,仅次皇帝,严重威胁了太子李建成的储君地位。后来秦王为了准备政变,广招能人异士,搜罗天下高手…”
范琴也听说过“玄武门之变”,那可是李唐开国以来第一次翻天覆地的大事。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便是“麟帮”中人,只因身居庙堂,位列公侯,还有更多的,却是广布民间,成为太宗皇帝的眼线,时刻监视着九州的一举一动。”
余空山说道,“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祸起枕畔,武后即位后,也十分畏惧“麟帮”中人,曾多次捕杀,但都无济于事,“麟帮”中人忠于李氏,后来临淄王李隆基起兵诛杀韦后与太平公主,也是依靠了这股力量。”
范琴听了,颇为震撼,想到所谓的“贞观明君”也有如此一面,想起生死不明的爷爷,眼眶渐渐红了。
“麟帮”行事隐秘,江湖中少有人知晓关于他们的事。”秦渊接口道,“咱们天弃谷的先代谷主曾是其中之人,故而知道少许,那“麟帮”头目必然是李唐宗室,而管理庞大的组织,却只靠两人。”
“两人?”范琴惊讶道。“谁啊?”
“这个便不得而知,只知道这两人都是智力高绝,算无遗策的谋士。”秦渊缓缓道,“一人代号“天机”,一人代号“地藏”。”
“真不愧是“难测天渊”,果然学识广博,便如天渊一般深远,叫人难以一眼看透啊。”
正说话间,一声喝彩响起,范琴朝着门外看去,只看一人头戴方巾,胡须短粗,淡白的儒袍飘散着一股墨香,腰间佩剑古朴,正拎着一人,面色苍白,棱角分明,不是凌剑歌是谁?
范琴见状,正要作声,忽而被余空山一把拦住,朝着他摇了摇头,范琴心中焦急不胜,却见秦渊踏前一步,拱手笑道,“能得“三绝秀才”金口一赞,秦渊幸何如之啊。”
“哈哈哈,好你个公子哥,这当口跟我客套什么?”那儒袍男子笑道,“咱们一别经年,久未见面,今天可以好好叙叙旧了。”
“慢来。”秦渊笑道,“你手上这位是我的好友,还请高抬贵手。”
“你说他么?”
华乾看了看凌剑歌,皱眉道,“这小子鬼鬼祟祟,见了我便拔剑相向,恰好我又听见警铃响了,这才将他擒住。”
范琴听了,心中惊讶无以复加,凌剑歌的剑术他是见识过的,眼前这人竟说的如此轻描淡写,当真叫人不敢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