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山门跪首(1 / 1)

山河胥 顾平生 3904 字 3个月前

纱帛一圈圈揭开,老者与岳惊鸿站定,不说话。

“怎么了?”柳胥抬起头发问。

两人依然沉默。

“去拿铜鉴来。”柳胥突然道。

声音有些慌张。

“是!”岳惊鸿回答,取铜鉴过来。

柳胥接过,想不要看,却又禁不住。

他一寸寸的,将铜鉴放到身前。

一个陌生人的脸,出现!

变的彻底、完全。

想来他又要换一个人活。

从柳胥到杨玄卿,再到下一个名字。

用这张脸。

柳胥轻轻的用手摸了摸。

还说的过去,虽不比原来貌,却比他想象中的要好。

也算是个英俊人。

只是太陌生,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这还行吧?”他久久端详着,突然不自信问。

岳惊鸿遥遥头,没回答。对比之下,他有内伤。

同时老者鄙夷。

不过他又触了触脸上的灼痕。

有很多,仍不见好。

“别动!”老者制止。

柳胥施然放下手。

“这尚是第一过程。待我为你将灼痕刮去,嫁接背肤,抹上金玉苓膏。再修养一个月,等长出新肤,方算新容。”那老者道。

“好!好!”柳胥望着自己的脸,声音很轻。

“这是麻沸散,你先服下。”

“自不必,我还受得住!”柳胥不放铜鉴。

“却我受不住。”那老者突然道。

“呃?”柳胥反醒,转过脸去。

见老者一副就绪姿态,立时明白。

施然递出铜鉴,他安静的躺在了床上。

老者从药箱内取出一枚针刀来,沸水消毒,着手在柳胥脸上刮动。

一层层灼痕连带血肉一一褪落。

柳胥开始大叫。

大叫不是因为疼痛。

“死老头,你可得悠着点。我还得凭这张脸讨女孩欢心呢。”

老者依然动作,不为所动。

“哟...死老头,你不是有意的吧,怎的突然这么疼?”

“......”

老者动作细腻,技艺高超。片刻间,灼痕尽数除去。

“像上一次一样,会有些痛,你且别动弹。”放下针刀,那老者道。

同时岳惊鸿递来一个小碗,碗有玉匙,老者搅动片刻。

待均匀后,一勺勺在柳胥脸上轻抹开来。

他动作很轻,也温和。

却柳胥啮着齿,生硬的眼泪顺着眼眶向两侧滚落,并且身上的肌肉痉挛。

老者看着,继续再抹。

只是动作有些加快。

直至金玉苓膏涂抹完,并在柳胥脸上变干。

老者再取镊针,两手操作,将早早准备的背肤贴在苓膏上。

那苓膏奇特,肤一接触,便牢牢吸附。

老者取纱帛,又将人包卷了起来。

只留口鼻眼睛。

却这只是脸伤。

全身灼痕八百多处,大小不一,老者一一做。

那种亲至,柳胥体会的到。

整整两日光景,甚少休眠,老者才堪堪做完。

却这样,喂食喂药,依然是他。

......

“我说老头,你都这么老了,为何不找个伴?”有一次聊天,柳胥问。

“有哦!”那次奇怪,老者竟这样回答。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四十年前吧。”

“四十年前?那人呢?”

“她说要嫁个大夫,我便去学医了。后来我归来,她嫁人了,不是大夫。”老者回忆。

“然后呢。”柳胥追问。

“然后,我就觉得女人不若医术,医理多般奇妙,不会骗人。”

“哈哈...”

两人哈哈作笑,那一夜,两人第一次喝酒。

......

一月时光轻过,天早已秋寒。

真正到了真容现世的时刻。

说不紧张,却柳胥在抖动。

好在老者动作利落,只在片刻间,已然揭开。

本尚欲感慨三分,却岳惊鸿将铜鉴递了来。

那张脸,已不是第一次见,竟还有些白皙。

柳胥站起身来,松松筋骨。

两个月躺下来,委实是一场折磨。

他要一个人,向外面走走。

却岳惊鸿,跟了过来。

天已着凉,太阳很温暖。

草庐孤偏,柳胥再走些距离。

见山林开阔,惊鸟群飞。

近处一株偌大的冬梅,冷寒料峭。

相较寂寥而言,这梅、那树、那鸟,都是生机。

毕竟不出草庐,已两月。

原来世界还这般好。

他的新脸迎向太阳,万物温柔。

“王爷有信传我,让您回去。”不知何时岳惊鸿到来,两人一同迎着阳光。

柳胥没说话,只做转头,望了望皇庭的方向。

“你传信告他,待内伤尽好,便归青阳。”柳胥道。

此刻,面无表情。

更无人知他心事。

“世子该有个新名。”岳惊鸿道。

柳胥转身,看着岳惊鸿,突然哂笑。

床上躺了两个月,那么长时间,他竟未留意去想。

如今目入山林,竟一时无感。

回过目光,他看到了一棵偌大的青梅树。

树在眼前,秋寒寂寥。

“梅青寒。”他道。

“好名字!”岳惊鸿笑了。

何以好名字?

连皇家的姓都改了。

却他终究是姓了梅。

不是姓柳,不是姓杨,而是由他做主,姓了梅。

与君剑一个姓。

“我要你帮我去做一件事。”片刻后,柳胥想到一事,突然转身对岳惊鸿道。

“世子但请吩咐。”

“你到理藩院,打听一下我婢女鸾儿以及一把剑的下落。”柳胥道。

“何剑?”岳惊鸿问。

“一把佛剑。”

岳惊鸿抱拳点头。

其实柳胥并不报多大希望,因为当日离火出世,整座离火宫都葬灭于地下。

他书房内的一把剑,又做何寻找?

不过想来鸾儿应当无碍。

话谈毕,柳胥一个人向深处去。

山有生机,却也静谧。

不知从何时起,他需要这一个人的感觉。

凤栖山很美。

他走的不远,见一小溪。

山溪更静,除却流水声,一无所有。

偶时也会有落叶。

叶落到流动的溪水中,在静谧的、寒凉的,而又澄澈的水面打几个旋转,方才向山下流淌。

柳胥呼吸,有白气。

他沿着山溪走,从没有一刻,如此安逸。

像这山,这水,这空气般。

他的心,开始宁静。

树上又落一叶,向他飘落。

他久久不动,而后闭目再睁开。

然当目光睁开的那一刹那,他单手捏住那叶。

同一时刻,那片叶辗转飞去,从他手上。

速度同样是飘荡,却力量不同。

叶触到松枝阻挡,那松枝断开。又触到山石,那山石碎裂。

他再呼出一团白气,自知两月以来,精进非凡。

显然这一场生死,对他而言,亦是磨砺。

柳胥转身,回药庐。

天色已渐晚。

如是这般,两月辗转,天初入冬寒。

草庐内三人吃饭,有岳惊鸿。

没喝酒,亦没人说话。

很平静,也安逸。

却待饭要结束时,岳惊鸿说了一句话,“这是王爷给你的信。”

“哦!”柳胥低头,没去接。

老者好似是饱了,不再吃,起身去读他的药典。

更一句话没有。

场面一时有些清冷。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住了五个月,有人要离开。

离开本没有什么,因为草庐本就是一个人。

且他住了十年。

却捧起竹卷,老者看不入心。

最近一直都不入心。

有些人就是奇怪,明明隐居就是为了修炼,只炼到一个人心如止水,与孤山为伴,也不寂寞。

却突然有一天,一个伤痕累累,全身伤残的人到来,只住了一百五十天,如何教他十年的不死心,都动颤了?

他本不该喂他;他本不该医他;他本不该救他。

他更不该与他讨论医籍,相见恨晚。

“喂!老头!吃过饭我要走了。”柳胥打破清冷。

“嗯,好!”老者根本没回头,在看药典。

岳惊鸿感觉空气有些不对。

五个月以来,他来草庐的次数并不多。

所以并不知,他给他喂药时的场景。

亦不知掌烛明火,两人贴近读典,曾相谈甚欢。

碗中的素米很快便没了,柳胥饱了。

一如太阳向下落的很快,时间再走,最不等人。

柳胥起身,出草庐。

老者依然在读药典,不为所动。

草庐下便是山阶,一踏山阶,从此再不见。

山阶即将踏尽时,柳胥转身,小草庐前站定一人。

是一位老者,年过七旬,弓腰驼背。

“喂,老头!”

那老者能听得到。

柳胥的身子突然端的平正。

轻喝道:“除却引我入医的那人,我杨玄卿此生只跪过一人。三岁那年王父过寿,我叩过首。母妃不让我跪她,她说今生我的膝,不跪任何人。老头,今日我给你跪两个。”

咚!

猝不及防,柳胥双膝跪地。

“第一跪,不跪你救我性命,只跪过往日夜,你为我喂食喂药。”柳胥一伏首。

“这第二跪,不跪你医我容貌,只跪过往日夜,你教我古医古典。”柳胥再伏首。

再不犹疑,潇洒起身,下山而去。

“嘿,小子!你包袱中有我赠的东西,好生用着。若有一天,受伤了,还到我药庐来。我们不谈医,只救你。”白发须臾老者终于滑稽了一次。

只是转过身后,滑稽的笑容面对着草庐,突然觉得有些空落落。

不是心中。

也有眼前。

“哈哈。这老头倒也有趣!我走后,你且常来,帮我照料着。”柳胥道。

“是!”岳惊鸿抱拳,随之又想到一事。

便道:“那把佛剑有消息了。”

“哦!”柳胥好奇。

“事后明皇传令掘开了那片地,不仅那把剑,您的软香玉也被一并送去了理藩院。”

柳胥脸上有笑容。

因为现今那剑正适合他使。

得知鸾儿已被王妃召回青阳,佛剑也有了下落,柳胥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剑在何处?”柳胥问道。

“那剑有些招摇,我放在麓脚客栈,并找人专门做了一个剑匣。”岳惊鸿道。

路上无话,两人不久来至客栈,岳惊鸿递来一个剑匣。

柳胥轻然接过,正见里面的佛剑杀心。

“世子,这是两件素袍你且换上,包袱中还有些许赶路的银票,此行前回青阳不远万里,果不再考虑派人跟随?”岳惊鸿道。

“自无大碍,现今我姓梅名青寒,谁人知我是青阳世子。且一路上还想去见见世面,有人跟随多有不便。”

“那世子就此别过,路上若有危机可及时飞鸽通告。”岳惊鸿抱拳道。

柳胥亦抱拳。

待岳惊鸿告退走罢,柳胥转身开始收整包袱。

他见到一个青色玉瓶。

想来正是老者赠送之物。

轻然打开,里面安静的躺着三颗丹丸。

丹丸呈碧绿色,有淡香气息。

柳胥轻嗅,微微震惊,因为深知这三粒碧血丹的贵重。

所以出客栈后,柳胥不由的,对着风栖山又望了一眼。

正见夕阳余韵,晕染了半边天。

可谓美丽无限。

(卷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