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帛一圈圈揭开,老者与岳惊鸿站定,不说话。
“怎么了?”柳胥抬起头发问。
两人依然沉默。
“去拿铜鉴来。”柳胥突然道。
声音有些慌张。
“是!”岳惊鸿回答,取铜鉴过来。
柳胥接过,想不要看,却又禁不住。
他一寸寸的,将铜鉴放到身前。
一个陌生人的脸,出现!
变的彻底、完全。
想来他又要换一个人活。
从柳胥到杨玄卿,再到下一个名字。
用这张脸。
柳胥轻轻的用手摸了摸。
还说的过去,虽不比原来貌,却比他想象中的要好。
也算是个英俊人。
只是太陌生,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这还行吧?”他久久端详着,突然不自信问。
岳惊鸿遥遥头,没回答。对比之下,他有内伤。
同时老者鄙夷。
不过他又触了触脸上的灼痕。
有很多,仍不见好。
“别动!”老者制止。
柳胥施然放下手。
“这尚是第一过程。待我为你将灼痕刮去,嫁接背肤,抹上金玉苓膏。再修养一个月,等长出新肤,方算新容。”那老者道。
“好!好!”柳胥望着自己的脸,声音很轻。
“这是麻沸散,你先服下。”
“自不必,我还受得住!”柳胥不放铜鉴。
“却我受不住。”那老者突然道。
“呃?”柳胥反醒,转过脸去。
见老者一副就绪姿态,立时明白。
施然递出铜鉴,他安静的躺在了床上。
老者从药箱内取出一枚针刀来,沸水消毒,着手在柳胥脸上刮动。
一层层灼痕连带血肉一一褪落。
柳胥开始大叫。
大叫不是因为疼痛。
“死老头,你可得悠着点。我还得凭这张脸讨女孩欢心呢。”
老者依然动作,不为所动。
“哟...死老头,你不是有意的吧,怎的突然这么疼?”
“......”
老者动作细腻,技艺高超。片刻间,灼痕尽数除去。
“像上一次一样,会有些痛,你且别动弹。”放下针刀,那老者道。
同时岳惊鸿递来一个小碗,碗有玉匙,老者搅动片刻。
待均匀后,一勺勺在柳胥脸上轻抹开来。
他动作很轻,也温和。
却柳胥啮着齿,生硬的眼泪顺着眼眶向两侧滚落,并且身上的肌肉痉挛。
老者看着,继续再抹。
只是动作有些加快。
直至金玉苓膏涂抹完,并在柳胥脸上变干。
老者再取镊针,两手操作,将早早准备的背肤贴在苓膏上。
那苓膏奇特,肤一接触,便牢牢吸附。
老者取纱帛,又将人包卷了起来。
只留口鼻眼睛。
却这只是脸伤。
全身灼痕八百多处,大小不一,老者一一做。
那种亲至,柳胥体会的到。
整整两日光景,甚少休眠,老者才堪堪做完。
却这样,喂食喂药,依然是他。
......
“我说老头,你都这么老了,为何不找个伴?”有一次聊天,柳胥问。
“有哦!”那次奇怪,老者竟这样回答。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四十年前吧。”
“四十年前?那人呢?”
“她说要嫁个大夫,我便去学医了。后来我归来,她嫁人了,不是大夫。”老者回忆。
“然后呢。”柳胥追问。
“然后,我就觉得女人不若医术,医理多般奇妙,不会骗人。”
“哈哈...”
两人哈哈作笑,那一夜,两人第一次喝酒。
......
一月时光轻过,天早已秋寒。
真正到了真容现世的时刻。
说不紧张,却柳胥在抖动。
好在老者动作利落,只在片刻间,已然揭开。
本尚欲感慨三分,却岳惊鸿将铜鉴递了来。
那张脸,已不是第一次见,竟还有些白皙。
柳胥站起身来,松松筋骨。
两个月躺下来,委实是一场折磨。
他要一个人,向外面走走。
却岳惊鸿,跟了过来。
天已着凉,太阳很温暖。
草庐孤偏,柳胥再走些距离。
见山林开阔,惊鸟群飞。
近处一株偌大的冬梅,冷寒料峭。
相较寂寥而言,这梅、那树、那鸟,都是生机。
毕竟不出草庐,已两月。
原来世界还这般好。
他的新脸迎向太阳,万物温柔。
“王爷有信传我,让您回去。”不知何时岳惊鸿到来,两人一同迎着阳光。
柳胥没说话,只做转头,望了望皇庭的方向。
“你传信告他,待内伤尽好,便归青阳。”柳胥道。
此刻,面无表情。
更无人知他心事。
“世子该有个新名。”岳惊鸿道。
柳胥转身,看着岳惊鸿,突然哂笑。
床上躺了两个月,那么长时间,他竟未留意去想。
如今目入山林,竟一时无感。
回过目光,他看到了一棵偌大的青梅树。
树在眼前,秋寒寂寥。
“梅青寒。”他道。
“好名字!”岳惊鸿笑了。
何以好名字?
连皇家的姓都改了。
却他终究是姓了梅。
不是姓柳,不是姓杨,而是由他做主,姓了梅。
与君剑一个姓。
“我要你帮我去做一件事。”片刻后,柳胥想到一事,突然转身对岳惊鸿道。
“世子但请吩咐。”
“你到理藩院,打听一下我婢女鸾儿以及一把剑的下落。”柳胥道。
“何剑?”岳惊鸿问。
“一把佛剑。”
岳惊鸿抱拳点头。
其实柳胥并不报多大希望,因为当日离火出世,整座离火宫都葬灭于地下。
他书房内的一把剑,又做何寻找?
不过想来鸾儿应当无碍。
话谈毕,柳胥一个人向深处去。
山有生机,却也静谧。
不知从何时起,他需要这一个人的感觉。
凤栖山很美。
他走的不远,见一小溪。
山溪更静,除却流水声,一无所有。
偶时也会有落叶。
叶落到流动的溪水中,在静谧的、寒凉的,而又澄澈的水面打几个旋转,方才向山下流淌。
柳胥呼吸,有白气。
他沿着山溪走,从没有一刻,如此安逸。
像这山,这水,这空气般。
他的心,开始宁静。
树上又落一叶,向他飘落。
他久久不动,而后闭目再睁开。
然当目光睁开的那一刹那,他单手捏住那叶。
同一时刻,那片叶辗转飞去,从他手上。
速度同样是飘荡,却力量不同。
叶触到松枝阻挡,那松枝断开。又触到山石,那山石碎裂。
他再呼出一团白气,自知两月以来,精进非凡。
显然这一场生死,对他而言,亦是磨砺。
柳胥转身,回药庐。
天色已渐晚。
如是这般,两月辗转,天初入冬寒。
草庐内三人吃饭,有岳惊鸿。
没喝酒,亦没人说话。
很平静,也安逸。
却待饭要结束时,岳惊鸿说了一句话,“这是王爷给你的信。”
“哦!”柳胥低头,没去接。
老者好似是饱了,不再吃,起身去读他的药典。
更一句话没有。
场面一时有些清冷。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住了五个月,有人要离开。
离开本没有什么,因为草庐本就是一个人。
且他住了十年。
却捧起竹卷,老者看不入心。
最近一直都不入心。
有些人就是奇怪,明明隐居就是为了修炼,只炼到一个人心如止水,与孤山为伴,也不寂寞。
却突然有一天,一个伤痕累累,全身伤残的人到来,只住了一百五十天,如何教他十年的不死心,都动颤了?
他本不该喂他;他本不该医他;他本不该救他。
他更不该与他讨论医籍,相见恨晚。
“喂!老头!吃过饭我要走了。”柳胥打破清冷。
“嗯,好!”老者根本没回头,在看药典。
岳惊鸿感觉空气有些不对。
五个月以来,他来草庐的次数并不多。
所以并不知,他给他喂药时的场景。
亦不知掌烛明火,两人贴近读典,曾相谈甚欢。
碗中的素米很快便没了,柳胥饱了。
一如太阳向下落的很快,时间再走,最不等人。
柳胥起身,出草庐。
老者依然在读药典,不为所动。
草庐下便是山阶,一踏山阶,从此再不见。
山阶即将踏尽时,柳胥转身,小草庐前站定一人。
是一位老者,年过七旬,弓腰驼背。
“喂,老头!”
那老者能听得到。
柳胥的身子突然端的平正。
轻喝道:“除却引我入医的那人,我杨玄卿此生只跪过一人。三岁那年王父过寿,我叩过首。母妃不让我跪她,她说今生我的膝,不跪任何人。老头,今日我给你跪两个。”
咚!
猝不及防,柳胥双膝跪地。
“第一跪,不跪你救我性命,只跪过往日夜,你为我喂食喂药。”柳胥一伏首。
“这第二跪,不跪你医我容貌,只跪过往日夜,你教我古医古典。”柳胥再伏首。
再不犹疑,潇洒起身,下山而去。
“嘿,小子!你包袱中有我赠的东西,好生用着。若有一天,受伤了,还到我药庐来。我们不谈医,只救你。”白发须臾老者终于滑稽了一次。
只是转过身后,滑稽的笑容面对着草庐,突然觉得有些空落落。
不是心中。
也有眼前。
“哈哈。这老头倒也有趣!我走后,你且常来,帮我照料着。”柳胥道。
“是!”岳惊鸿抱拳,随之又想到一事。
便道:“那把佛剑有消息了。”
“哦!”柳胥好奇。
“事后明皇传令掘开了那片地,不仅那把剑,您的软香玉也被一并送去了理藩院。”
柳胥脸上有笑容。
因为现今那剑正适合他使。
得知鸾儿已被王妃召回青阳,佛剑也有了下落,柳胥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剑在何处?”柳胥问道。
“那剑有些招摇,我放在麓脚客栈,并找人专门做了一个剑匣。”岳惊鸿道。
路上无话,两人不久来至客栈,岳惊鸿递来一个剑匣。
柳胥轻然接过,正见里面的佛剑杀心。
“世子,这是两件素袍你且换上,包袱中还有些许赶路的银票,此行前回青阳不远万里,果不再考虑派人跟随?”岳惊鸿道。
“自无大碍,现今我姓梅名青寒,谁人知我是青阳世子。且一路上还想去见见世面,有人跟随多有不便。”
“那世子就此别过,路上若有危机可及时飞鸽通告。”岳惊鸿抱拳道。
柳胥亦抱拳。
待岳惊鸿告退走罢,柳胥转身开始收整包袱。
他见到一个青色玉瓶。
想来正是老者赠送之物。
轻然打开,里面安静的躺着三颗丹丸。
丹丸呈碧绿色,有淡香气息。
柳胥轻嗅,微微震惊,因为深知这三粒碧血丹的贵重。
所以出客栈后,柳胥不由的,对着风栖山又望了一眼。
正见夕阳余韵,晕染了半边天。
可谓美丽无限。
(卷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