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陆二人虽是脚下均快,可昨夜那番追逐竟在不知不觉间已奔出了数十里之遥,好在这时天色尚早,二人便索性依偎着、携手缓缓而归。
又行了一阵,转过了一个路弯,眼前景色如画,道旁小山上栽着一大片一望无际的桃树,此时正当春暖花开,姹紫嫣红,远远望去,似乎天上落下的一大片朝霞。
树下生满一丛丛白色小花,芳香馥郁,野花间一对黄黑相间的大蝴蝶正在花丛中翩翩飞舞,双宿双飞。
二人见到这般景象,一时都感心旷神怡。
陈修远携着陆漫的手,不禁吟道:“陌上花开、蝴蝶飞,可缓缓归矣。”
陆漫却忽然道:“远哥,你冷么?”
陈修远道:“我不冷。”正答间,忽觉陆漫似是曲起了手指,在自己手掌心中瘙痒,不觉莞尔一笑,道:“漫妹,你做什么,别顽皮啦。”
陆漫却向着他微微的摇了摇头,仍是以手指在他手掌心中缓缓划动,似是在写着什么字一般。
陈修远心中一动,细细体认,原来陆漫反复的在他手掌中划着“东北角上有人”,又低低的附耳在他耳旁说道:“别回头,那人藏在桑榆树上。”
此时陈修远陡然间也仿佛感到了一阵凛冽的寒气袭来,不自禁“激凌凌”的打了一个冷战,忽听得身侧东北角上的一株参天大桑树上,突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低低的“咦”的一声。
陈修远一怔之间,转身回头,只见树巅飘下一名白衣女子来,犹如从天而降相似,那女子瞧不出多大年纪,一袭白衣胜雪,肌肤更是白的欺霜胜雪,眉目如画,美貌异常,容光不可逼视,周身仿佛寒雾缭绕一般,似真似幻,实非尘世中人。
陈修远怔怔的望着她,又转头看了看陆漫,一时竟呆住了。只觉眼前这二女都似神女、天人一般,二人虽是都出落的不食人间烟火相似,但那女子和陆漫相比,多了几分清冷,美的惊心动魄,陆漫却是更加的温润如玉,此时陈修远心中突然起了一个念头:若是将陆漫比作洛神,那女子定当是传说中的“掌雪之神”,姑射神人了……
陆漫反手握紧了紧他的手掌,微微一笑,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叹道:“这位姊姊美的紧,是不是?”
陈修远尚未回答,那女子却也是向着陆漫细细打量,竟似是心中已生出了与陆漫相互比较之意……过了半晌,口中不禁赞道:“噫,妹妹你也美的紧哪,如此佳人,风华绝代,又何必扮了男装,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声音清冷、丁玲,犹似寒冰相互碰击,又仿佛是许久不曾开口说话一般,听来竟是有些口齿不灵。
陆漫此时竟是有些反常,只“嗯”了一声,对她既不敌视,亦无友意,淡淡道:“姊姊,你好。”
那女子冷冰冰的道:“妹妹你耳力很好啊,嗯,功力也很高,可说是才貌双绝,难得,难得!”随即两道冷电相似的目光转过,望向陈修远,道:“这位公子,你枉为男子汉,功力却反不及这位妹妹了。”
这番话本来听来颇有些难以入耳,但陈修远却并不以为意,只微微一笑,又见她宛如天人一般,不敢怠慢,赶忙躬身行礼道:“姊姊说的是,我本就及不上漫妹,在下若能及得上她的十分之一,也就好的很了。”
那女子见他倒是谦退,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些好感,向着他微微的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那女子突然向着陆漫道:“妹妹,你鬓边的这朵珠花真好看,借给我瞧瞧,成不成?”说着便出手如电,迅捷已极的伸手捉向她发中的珠花。
陆漫轻轻向着身后一让,那女子的这一捉便即落空,随即左肩稍侧,右足微抬,那女子反而退后了一步,微微一怔,说道:“以退为进,好功夫!”
原来两人这么一抓一让,已各显示了极深湛的武功。适才那女子虽是轻轻一抓,却已是将陆漫身前诸般要穴尽数笼罩在她这一抓之下了,这一招高明之极,本不是天底下任何武功招式可以避过的了,可陆漫偏偏就能让开,而后更是左肩略缩,以防她的后招,先使敌不可胜,自身先立于不败之地,再待敌之可胜,发“裙中腿”踢向那女子腰间,可这一腿虽未踢出,却也是不必踢了,只因那女子的一退却也是可以卸尽世上所有的武功招数,陆漫这一腿无论如何也是踢她不着的了。
二女于兔起鹞落间已过了数招,各自心中暗自佩服对方武功厉害,当下相视而立,针锋相对,陆漫突然又是倏的退了一步,只因她知道与这等大高手近身对敌十分凶险,于是又先退了一步,这一下虽是后退,却是已先抢占了先机,一是拉开距离,再者有意引得对方先行发招进击,自己这才见招拆招,后发制人。
陈修远始终不离陆漫身畔,与她并肩而立,共同进退。左掌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发掌与那女子对掌、拆解,右手忽然牵起了陆漫的左手,说道:“前辈,倘若我二人联手,你便不是我们的对手了,以二敌一,胜之不武,我和漫妹便各出一手领教姊姊的高招吧。”
那女子看了看他二人,知他所言不虚,陈修远虽比陆漫稍弱,但若真是二人联手发招,自己却是难敌,又想他二人少年伴侣,同闯江湖,互相扶持,自己却是孤零零的一人,登觉万念俱灰,叹了一口长气,说道:“不必再比了,我……我胜不了……”话语中竟是透着萧索、寂寥无限,又道:“陈相公,我本无他意,是受了一人所托,前来暗中相助于你的。”
陈修远和陆漫只觉她清丽绝俗,武功又是如此之高,绝不像是欺世盗名之辈,只觉她说出来的话定是言出如山,自然而然的就令人不由得不信,二人心想:似她这般天女一般,又有谁能请得她来呢?
二人心念电转,竟是异口同声、不约而同,陈修远道:“是夏前辈么?”陆漫却道:“是夏先生罢?”
那女子见他二人一猜即中,心中十分的惊奇、诧异,但面上却仍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冷冰冰的道:“是他,我本来是绝少到南方来的,近日间他托人给我带了信来,说是他已身受重伤,行动不便,但绝不能有恩不报,求我赶来助你!”
陈修远心下感激,赶忙恭恭敬敬的向着那女子躬身行礼,口中说道:“些许小事,何劳夏前辈这般挂怀,又劳动了前辈的大驾特意赶来相助,真是多谢两位的高谊厚意了,小子感激无尽!不知夏前辈的伤势如何了?可大好了么?”
陈修远口中答话,心中却是又平添一层隐忧,心想:夏前辈虽不及那周易先生料事如神,但他江湖经验极富,见事明白,颇有见识,定是料想此番极是凶险,否则他又何必多此一举,特意请了这位前辈前来?
那女子闪过了身子,不受他的谢礼,向他望了一眼,说道:“你不必谢我,我也不要你谢,咱们话说在先,若不是他求我,你与我非亲非故的,我是绝不会到南方来助你的。”顿了顿,又冷冷的道:“我不知道,我并没见过他,大概死不了吧,他这人啊,就是什么事都自己死撑着,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他伤的很重么?”
陈修远道:“夏前辈他遭人暗算,失了……眇了一目……”
那女子“啊”的一声低低的惊呼,随即便又很快宁定,只冷冷的道:“是谁伤了我二哥?”
陈修远微一迟疑,只觉她这句话让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蓦地里心头突然感到一阵寒意,隐隐的起了一个念头:这女子武功如此厉害,性子……性子又是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谁若是当真惹恼了她,说不定后患无穷……她要是到华山上去寻起仇来,只怕是比夏长赢还要可怖可畏……
陈修远虽是明知不妥,但也不愿出言相欺,只得含含糊糊的劝道:“那人姓宁,好像是华山派门下的,不过冤仇宜解不宜结,还请前辈三思……”
那女子脸若冰霜,冷冷的道:“好华山派!他们暗算我二哥,难道还想活命么?”又道:“什么前辈不前辈的,你看我很老了么?”
陈修远面上一红,颇为尴尬,只得道:“在下出言鲁莽,姊姊若是不嫌弃在下鄙陋,小弟从此便称你一声‘姊姊’吧?”
那女子道:“这就是了,我也不叫你陈相公啦,你叫我‘姊姊’,我便叫你‘弟弟’罢。”顿了一顿,又道:“他在信中可夸你呢,净说你好,他那人想必你也知道的,我与他相交数十载,我还从未见过他这般的夸赞一个人,更何况还是……还是个少林弟子,我又素知他向来是从不求人的,此次居然会为了你巴巴的来求我,我好奇心起,也就来瞧瞧弟弟你。对了,为什么你们一猜就知是他?”
陈修远与陆漫对视了一眼,相视而笑,此时二人心意相通,心中的想法一般无二,陈修远向着陆漫点了点头,便由陆漫开口答道:“夏先生曾说当今之世的女子之中,只有一人的武功能胜过小妹,乃是他神教中的玄武使者,姊姊功力如此,那也就不难猜了。”其实夏长赢只说那女子与陆漫功力相若,但陆漫这么说,那是抬高对方、贬低自己的谦抑之词了。
那女子忽然微微一笑,自从二人与她相见以来,这时第一次见她微露笑容,登时眼前一亮,只觉她更加的是明丽不可方物了,只听她仍是冷冰冰的道:“妹妹,你别听他说瞎话……胡吹大气,这顶高帽子我自知是戴不起的,你我功力悉敌,若是非要分个胜负,定也是判了生死了。”又道:“我虽是僻处荒山,已是多年不入江湖了,但也曾听人说起过峨眉山‘纫针玉女’的名头,也知她是当世英雌,女中豪杰,虽是缘锵一面,未曾会过,但仍是神交已久,当她是闺中兰交一般,适才你所发的是峨嵋派‘裙中腿’,不知你与她如何称呼?”
陆漫道:“那是先师,家师她已圆寂,师父若是见过姊姊,想必也会结成挚友,也只有姊姊这般人物才能和师父她老人家相交。”
那女子失声道:“啊,‘纫针玉女’已圆寂了!唉,唉,可惜,可惜……”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缓缓的道:“今日洵是盛会,见了你,让我只觉从此该当对峨嵋派高看一眼,‘纫针玉女’有徒如此,也当含笑九泉了。我……我及不上她……”
这时陈修远忽道:“不敢请教姊姊芳名?”
那女子道:“我姓佟……”过了一会,又补上了一句“我叫玄英,弟弟,我从不见生人,这就先行一步罢,你二人随后缓缓而来就是了。”说着向二人微微颔首示意,也不见她如何转身抬步,只见她衣决飘飘,带起一阵凛冽寒气,转瞬间便已远远的去了,极目远眺,只能在极远处隐约望见她一点白色的背影,仿佛腾云驾雾一般,就此隐没在天边淡青色的天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