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转眼即过,又到了追日宫廿房月试之期。这夜,刚过二更,无忧便被汤夜夜叫醒。
“师妹,兰奥师兄遣了宫人来唤,命我追日宫廿房弟子全数于偏殿旁弃杖台集合。”
无忧仍是睡眼惺忪,傻道:“为何?”
“今日乃是廿房月试啊。”汤夜夜推了无忧起身,两人一路小跑往弃杖台而去。
到得弃杖台,无忧见此处空阔,借着宫人烛火看去,已是乌压压聚积百人。追日宫各房皆照房号排序。无忧缓步走过天字房,就见为首两人神态骄横,睥睨旁人犹如鼠蚁。打头的乃一女弟子,形貌寻常,只是眉毛浓密,眼露精光;其旁一男反倒生的异常俊俏,眼波流转,媚态盈盈。无忧心道:想来这便是那鲜于童鲜于戎姊弟,果是恃才傲物,目中无人;然其女生男相,男则女相,倒算稀奇。
这鲜于姐弟亦是盯着无忧,交耳低语,之后眼神放空,更是桀骜。
无忧也不恼怒,入了往字房队伍,就听兰奥朗声道:“我追日宫月试之期又至,想来廿房弟子兢兢业业刻苦习练,心中亦是盼着此刻。”
“众弟子当已发现,此次月试有所不同。前几月皆是白日比拼,现刚过丑时,天色晦暗,夜色深沉,更适合我们今试首题。”
无忧想着之前白开题曾话月试三题不过气、悟、勇,此次若不同往日,难道难度愈大不成?
众弟子皆不明就里,就见兰奥回身命掌灯宫人走得近些,而后从怀中取出一根细针一条金线,幸得那针身反射烛火微光,众人方可得见。
“今日首题很是家常,乃是金线紝针关。每房一线,廿针,不可手触,快者为胜。”
无忧心道:这针关虽小,然并非难事,静心聚气,自可完成。
“各位师弟可有不明?”
鲜于戎笑道:“兰奥师兄,原想今日测试改在夜半,必是难于先前,我们天字房心下皆不敢怠慢。未想竟是如此,心中不免唏嘘。”
兰奥也不理鲜于戎言语轻慢,又再问道:“各位可是已无异议?”
“如此甚好。”兰奥抬手,向下一挥,就见数灯齐灭,整个弃杖台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这……”众弟子这才明了此次月试安排在三更时分之由。
“漆黑一片,目不可视。即便气盈功深,却如冥行盲索,如何使得?”一弟子问道。
兰奥也不答话,众人全部沉入夜色,天上云层厚重,少星无月,裨益无多。众弟子形影皆不可见,唯有听声以辨方位。
“各房可自行讨论,身边之物,除火烛物品外,皆可依傍。”
无忧就听御早敬道:“往字房弟子,听吾之声,顺吾方向。”无忧听着,又细细分辨身侧前后左右细小脚步声,缓缓随同房弟子到了角落。
“往字房弟子可齐了?”御早敬问道。
众弟子按照房中编号报数,果是无差。
“却不知眼下目不得视,如何穿针引线?”蒋丘伯伦轻叹。
“兰奥师兄提点道,身边之物皆可借用。”汤夜夜一顿,“那且想想我们每人身上身边,何物可用?”
“难不成我们驭气取个火折子来?”一弟子玩笑道。
“你未听兰奥师兄所言,火烛之物不可直接使用么?”
无忧闻言,摇了摇头。突听得耳中一怪音响起,那声音听来似在敲击某物,以此可拟人言。
“弄无忧!”
“谁?”无忧轻问。
“无忧你跟何人讲话?”汤夜夜听到无忧声音,不免好奇。
“弄无忧,你只听,莫多话。按我所说,方可折桂。”无忧闻言,心中虽疑,却不声张,应着汤夜夜道:“刚失礼碰到身边师兄,想问清名讳道歉罢了。”
汤夜夜倒也不多纠结。
“甚好。”怪音又起。“口诀你且诵记分明:‘一月皎皎,繁星璨璨。无烛无火,满目瞆暗。仙宫凡世,莫敢偷换。但借一星,以供垂范。飞星入目,且供差遣。行咒一刻,即借即还。’”
无忧心中默念一遍。
“可记下?”怪声问一句,见无忧不应,又道:“此乃‘引星诀’,导气百会穴,手作双鹤诀,引气至睛明,后开目观二十八舍,以自身灵气跟其中一星本气通连,此星自可入目。”
无忧闻言,不知当否采信。心中正自计较,就见不远处点点亮光飞至,定睛一看,乃是萤火。
此法为地字房所创。汇聚廿人之力,终是引来这珍贵的萤光点点。
而此时,又听得最近处的暑字房一弟子道:“师弟,你且快些动手!试试以气固针关于劳工穴,再驭气行线。”
一旁的御早敬忙道:“这法子倒好!虽黑暗一片,然以己身穴位参照,闭目亦可完成。”
“针关过小,尝试千百,未必得一。”蒋丘伯伦应道。
无忧心道:时间紧迫,且不论此人意图为何,我先一试,若是歪打正着,且不善哉?心下想着,便按多日习练,驭气导于百会穴,又默念那引星诀,而后直视依稀可辨的须女四星之一,霎时间,即感一力将自己牢牢吸起,双足立时离地。无忧轻呼,慌忙伸手,捉住身边弟子膀臂,用尽全力闭上眼睛。
“无忧?何事?”汤夜夜在侧,她闻无忧呼叫,又感手臂为人拖拽,便问。
少顷,无忧双足缓缓而落,她感眼内似有清泉流淌,那泉水清冽润目,甚是舒爽;然泉水积之不去,快要漫出眼眶。无忧感眼底重负,不得已睁开眼睛。
往字房弟子皆是一惊:就见白光两道自无忧双目射出,光亮之强,令黑暗中众人皆是眼前一闪,恍如失明;弹指之间,眼睛适应明暗替换,御早敬跟汤夜夜反应极迅,顾不上好奇便借着亮光驭气引线。此光甚亮,映得周边几房弟子的面容亦隐约可见。
“师兄师姐!切莫分心。”无忧缓道,“此光虽可惠及他房,然总归不如我们这般通透,想来他们即便借力,也定耗时久些。”无忧一边安抚御早敬等人,一边想着,却不知天字房的鲜于姊弟如何?
“最后一针。”汤夜夜叫着,后便合了往字房众人之力,使气将那穿好廿一根细针的金线隔空送出,借着无忧目光,运至兰奥眼前。
“禀师兄,往字房完成。”
无忧扯扯汤夜夜,低声道:“师姐,天字房在何处你可能借着微光寻见?”
汤夜夜侧头扫视,道:“在你右后角落。”
无忧点头,阖目,汤夜夜会意,助无忧转至天字房方向,而后轻拍无忧肩膀。无忧这便猛地抬眼,那星光又突地如炬射出,正巧打在鲜于童面上。
此时的天字房弟子正驭气寻来众多石块,鲜于戎隔空操起两石,猛力互击,鲜于童则趁着那转瞬星火引线过关。两人不愧孪生,心意相通,默契相配。而无忧此时目射强光,竟闪得鲜于姐弟眼前一黑,两人忙闭目调息,刚待睁眼,未想已听地字房得意喊道:“兰奥师兄,地字房已完成。”
无忧见扰敌功成,心中暗喜。忙阖目就地打坐,一边调和体内气息,一边计算引星入目时辰。
少顷,约莫着一刻辰光已过,无忧感眼中奔涌星流已然平顺,眼中再无拘束,缓缓睁眼,就见汤夜夜等人在自己面前一尺之外,牢牢盯视,不发一言。
“师兄,师姐,何事?”
“无忧师妹,此招可是宫主所授?”汤夜夜忙问。
“却不知此技可有名称?”御早敬接道。
“引星诀。”无忧应了一声,便不再回答,心中暗道:那人是谁?为何相帮?有何企图?
约莫候了半个多时辰,天色渐亮。兰奥召集廿房弟子重又集合一处,道:“首测已结。首位往字房,二位地字房,三位天字房。”
鲜于戎嚷道:“兰奥师兄,往字房弟子故意扰我视线,这才令地字房占了便宜。”
无忧轻道:“这位师兄,无忧新修,实是无心。”
鲜于戎也不搭理,仍对着兰奥道:“兰奥师兄,想我们入追日宫不过数月,除了导归内力,驭气随心,何尝学到过此类功法?这弄无忧不过跟随宫主几日,即可修习高阶法术,我们心有不服。”
兰奥摇摇头,缓道:“追日宫乃是修仙入门法术教习之所。反复练习的亦不过驭气一项,内容确是枯燥,然气乃知日宫法术之基,若各位师弟修习的好,并日宫乃至追日宫大门皆为你而开。若想学习高阶法术,总要入了相应宫中方可习得。”
鲜于童笑笑,不屑道:“宫主命小师妹来追日宫,莫不是以此激励我们?”
此时天字房另一弟子开口道:“你若有慧根,宫主亦会收了你,何必作此态搞得弃杖台满是酸涩之气。”
“涂山!莫忘你亦是天字房中人。”鲜于童怒道。
“你们姐弟妄图占功,何尝把其他同房弟子看做自己人?”
汤夜夜在无忧身边轻道:“狗咬狗!倒省了我们气力。”
兰奥将左手中指向下,其余四指直立,食指靠近嘴边,轻念咒语。鲜于姐弟见兰奥对自己不再理睬,更觉无趣,满腔怒火都算在了涂山跟无忧身上。
片刻,众弟子见十数气泡飞来。日头渐升,那气泡表面映衬七彩华光,煞是好看。
那数只气泡盘旋兰奥头顶,无忧这才看清,那泡甚大,只是表面极薄,似乎伸手一碰便要碎裂。
“此乃二测,幻泡加身。”兰奥说着,看一眼鲜于姐弟,“若有弟子心中不忿,可不再参与,自行离开弃杖台便是。”
鲜于姐弟二人也不多言,面色却不甚好看。
“此测题,需各房弟子全数进入同一幻泡,该泡可大可小,飞升可低可高,皆有列位自行决定;击碎他房幻泡,而本房完好者即为胜者。众师弟师妹可有不明?”
“若是置身幻泡之内,那发射气箭岂不会先接触自房之泡?”蒋丘伯伦低声自语。
“师兄,莫发问。”无忧示意蒋丘伯伦收声,“是否真如师兄所虑,自会有他房代为验明。”
蒋丘伯伦闻言,已经明了无忧所指,“这样,是否妥帖?”
“有何不妥?”无忧一笑。
“若各位并无疑问,且进入各自幻泡之内,无论采取何种方式,击破对方,保留己方,即为赢家。”兰奥也不多话,左手向前一挥,而后便退至一边。
那幻泡缓缓飘至分散开的廿房弟子。无忧等人惊见那泡飞至头顶,还未有感,再定睛已是置身其内。少顷,那幻泡载着往字房廿一人已是飞至半空。
汤夜夜扯扯御早敬,急道:“师兄,是否应再飞高,远离他房弟子?”
“若是高飞,万一幻泡碎裂,我等可能安稳着地?”一弟子问。
“若是太低,易被击中;若是太高,你我尚难独立驭气半空,此物一裂,性命堪忧。”御早敬缓缓摇头。
“此时,若可隐去形貌面目,岂不妙哉?”无忧心中暗道,就听那怪音又起,“一叶诀。一叶障他人耳目,难见施术者真容。”
无忧心说:“此人到底可读我所想,还是英雄所见?”
“弄无忧,口诀牢记:寸眸围八极,瞳人开天地。休言万物齐,障目一叶绿。”
无忧并非信任此人,但觉这法子可供一试,且那人的引星诀已助自己赢得首测,也不再遮掩,低声便跟着念出心诀。
“双手施抱元式使气于泡,两手自头顶各划半圆至身下相合,而后归于胸前,颂此心诀,心念合一即可。”
无忧也不犹豫,立刻施为起来。
此时天字房的鲜于姐弟正要一鼓作气先将往字房幻泡击破,却突见那不远处影像一闪,便似蒸腾一般不留踪迹,两人揉揉眼,惊道:“莫不是隐身不成?”
鲜于戎道:“现只得先攻他房弟子,同时守卫自身,防止往字房突袭,稍后再给他们苦头吃!”
鲜于童点点头,“我们再运气将幻泡抬升,且看他房弟子在稍低处乱斗,之后捡拾渔翁之利,以逸待劳岂不聪明?”
涂山也不动作,站在一边装作不闻。
御早敬见无忧又神秘其行,口中所念也不曾听说,只得道:“无忧师妹,之前你说宫主未曾授与功法,是也不是?”
无忧倒不气恼,坦言:“宫主确未传授,前后两诀皆是刚刚习得。就里机关我亦是云苫雾障,如何能跟师兄说个明白?”
汤夜夜却道:“现如今,取胜为重!不知师妹刚刚是何口诀?”
“一叶诀用以隐身,想来现在天上飘的只有一十九只幻泡了。”
汤夜夜拍手笑道:“如此甚好,我们倒可安然作壁上观。”言毕,一房弟子合力驭此气泡至低处角落,又施力于气泡之内以作坚固,便凝神注视他房互斗。
起初各房弟子均不适应幻泡中隔空走动,连站立都是小心谨慎,少顷众人见此泡倒也坚韧,并无踏破之险,慢慢放松下来开始思量进攻之道。
“却不知若在其内出招,气箭会否先将自身幻泡击碎?”
无忧见蒋丘伯伦还困于此题,缓道:“师兄,何必着急,他房总有沉不住气的。”话音未落,果见寒字房一弟子积气于掌,一鼓作气朝边上最近的来字房推将出去,一瞬间,寒来两房幻泡前后皆碎,幸而两房飞升不高,幻泡一碎,两房弟子瞬时失了承接,心中未有准备,接连掉落地面,一时间叫嚷声乍起。
“蒋丘师兄果是一双清明眼。”无忧在一旁抱膝而坐,看着两房失利,笑道。
蒋丘伯伦摆摆手,后却搔头道:“若是这般,何以进攻?难道我们余下一十八房弟子就这样互不干扰在此处飘荡一日?”
“此测定有个中关窍,只是未为我查罢了。”御早敬深吸一口气。
天字房众人亦是见那寒来两房弟子齐齐折了,心中一震。
“还好我们暂未出手。”鲜于戎先开口道。
“现岂是庆幸之时?事到如今,究竟如何破解?”涂山冷眼,抛出一句。
“你也莫要冷嘲热讽,若你能耐甚高,便直接交出破解之方,我们姐弟也敬了你去。”
涂山不再言语,心中也确为局势所迫,实在不知兰奥这一测究竟是何用意。
余下几房皆不再妄动,就见弃杖台上空高高低低横着十几只幻泡,日光渐破云层而出,缕缕金光倒影其上,现出七彩之色,着实令人神迷。
如此这般僵持了一刻,无忧等人突见几块巨石陡地飞至半空,石块上尖角凸起直直朝几只幻泡扎了去。
“御敌,快些御敌!”宿字房一弟子大喊。
眼见那巨石袭来,几房弟子皆是方寸大乱,还未得应对之策,便见盈昃辰宿相邻四房皆以败落。
“虽不知是哪房想出这法子,却当真可用。”汤夜夜小声道,“师兄,不如我们也驭气以外物击碎他房幻泡如何?”
往字房中几人闻言,皆是摩拳擦掌。
“且慢!”蔣丘伯伦却道,“这其中有些难解。”
御早敬摆手示意他人停了喧嚣,“师弟何意?”
“我们驭气坚固幻泡,乃是在其内加诸气基,以免我们动作过大,幻泡自碎;我们驭气操控幻泡飞升下降,乃是合众人之气于一处,最终却仍是用在幻泡之内。”
“确是如此。”御早敬应道,却仍未明白蔣丘伯伦所言所指。
“师弟意思莫不是说,若我们驭气取幻泡之外物,气必先冲出幻泡,定会令此泡瓦解?”汤夜夜眼珠一转,已是了然。
蔣丘伯伦颔首,“正有此忧。”
御早敬思量一番,道:“既然我房现已占据地利人和,且不作它动,看他房动作再说。”
无忧很是赞成隔岸观火之策,她心中倒未将这月试太过当真,只不过那怪音究竟何人所发,无忧思来想去,不得要领。
果不其然,那巨石击落四房之后,暑列张三房皆有动作,想来他们所思跟汤夜夜同出一辙,已是运气施力欲操控幻泡外物作武器以袭他人,未想其气刚接触幻泡内壁,已将本房幻泡击碎。
“阿姊,又有三房败落。”鲜于戎搔首道,“幸你刚命我按捺不发,不然恐天字房亦是这般下场。”
“沉得住,耐得下,总得等到往字房现身,跟他们一决之后才好随性施为。”
无忧在一旁等得无聊,仍是抱膝,却偏头看向低处稍远一角的兰奥,见他动作倒也不大,仅有左手手指微动,口唇开阖。无忧低声道:“蔣丘师兄,且看兰奥师兄是否正在施咒?”
众人闻言,皆向兰奥方向望去。
“无怪那巨石毫无因由平地而起,原是兰奥师兄所为。”众人已是明了。
“之前我还忧虑若各房皆按兵不动,恐要在此飘荡一天。”蔣丘伯伦叹口气,笑道,“确是我多虑了。师兄早有安排。”
“师兄,看!”一弟子冲御早敬道。
众人自兰奥处收了视线,回头竟见天上瞬时落下千只短刃,如落匕雨,恐余下几房皆难自保。
“这……”汤夜夜把着无忧右臂,惊道。
“若是这般,岂止幻泡碎裂,恐众弟子难逃血光。”无忧一笑,“知日宫从不允弟子使用刀兵,又怎会在一次月试中丝毫不顾弟子安危?”
蔣丘伯伦亦是摇头,跟无忧相对宛然。
汤夜夜见状,羞道,“看来蔣丘师弟亦看透个中破绽。这个兰奥师兄,心机恁深。”
“我这一番惊惶,让几位见笑了。”汤夜夜面颊一红。
只是,面对如此境况,又有几人能面不改色,稳下阵脚?
余下除去天地两房,所剩弟子已皆是各个惊惧,虽总有几人心境澄明,猜到此乃测试关节,然覆巢在即,多数弟子想着保命紧要,哪会细思?情急之下早将自己所学使了出去,掌气乱发,却先将自身幻泡击碎,落在地上。
鲜于姊弟看着空中所余不过地字一房,嘴角上翘,笑得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