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杯盏往来,酒过三巡,无忧本是酒量欠佳,缓道:“师兄师姐,三位慢用。无忧饮了太多,感胸中上下翻腾,稍离片刻,万望见谅。”
汤夜夜原想陪无忧同往,却被御早敬拦下,嚷着再叫一坛女儿红拼个高下,无忧默默退出酒楼,转眼到了芍药坊内院,见四下无人,便将随身的嶀琈鱼又再放出。
稍后,目荣华已是急急前来相见。
“你可还好?”目荣华一改往日浪荡之相,眉头紧锁。
“你已知晓?“
“知日宫在麻市街上闹出这般动静,我如何装聋作哑?”
“我还好。”无忧应着,旋即展个笑颜,“目荣华,你可知,现在即便知日宫中,我亦可用回本名了。”
“无忧?。。”目荣华见无忧笑得烂漫,心知她筹谋多年,几陷险境,而今不过‘无忧’一名,即令其开怀若斯,心中更感苦涩,拉了无忧入怀,又轻唤一声:“无忧。”
“终有所获,理应欣慰。”无忧拍拍目荣华后背,而后缓缓退出其怀,又道:“只是不知,为何弄无悯亦是给了此名?”
“骨肉血亲,自有灵犀。”目荣华应着,似是想到一事,忙道:“你可知,青姬夫人被囚金鞋之时,那卸甲身在何处?”
“难道真如所料?”无忧心惊。
“他前后几日皆现于扈间镇上。”目荣华盯着无忧,“只是,难有实证。”
“你富贵万斛楼的消息,何时有差?但你所言我亦明白,空口无凭,何以为信?”
“你要以此相挟?”
“不过备着傍身。爹爹心思缜密,若此事一出令其悔疚,自可扰他判断,于我必有益处。”
“那青姬夫人?”
“若非万不得已,我总念其恩情。”无忧道。
“我们需早作计划,尽快利用此事收服卸甲,否则金乌丹传言接二连三,你处境定是愈加危险。之前麻市街群妖围困之事,恐不过开端。”
“接二连三?除了我们,可还有他人散布传言?”
“确有传闻,说弄无悯之所以对你青眼有加,收你入宫,皆因你乃金乌丹下落关窍!”
无忧闻言大惊:“怎会如此?”
“你莫心惊,我自会全力护你周全。”目荣华道,“此传言应是出自愚城,想那兀不言对你实难信任,借此逼你就范。”
“我现已入了追日宫,自当潜心修习法术。且安于弄无悯仙法,身在宫中总归安全无虞。”
“你也莫要放松警惕,自从弄无悯收你为徒,已有妖众上了左肩山,亦要拜入知日宫门下。”
无忧心中更是疑惑,“你说他们目的并不单纯?”
“肚皮之隔,谁能说清?”目荣华低声道,“我亦遣了手下前去仰日宫,若他们顺利通过入门测试,得入宫中,也好暗中相助于你。”
“你思虑一向周全,到时且让你手下以暗语联络。”
目荣华见无忧眉头愁云一片,忙安慰道:“此事至今,虽仍是不甚明朗,但现在形势,对你日后接管知日宫总归有所裨益。仙妖人界限渐浅,待事成便无需再畏人言;因金乌丹之事,左右肩山平静早晚打破,若借了弄无悯之手扫除兀不言一干祸患,待你功成,亦可安稳久坐宫主之位。”
无忧眼含秋波,脉脉看着目荣华。目荣华见状,反倒稍稍低了头,嘴角一扯,笑道:“之后,你便真可高枕无忧了。”
两人正待在说些什么,就听得汤夜夜一声“无忧”,想是正往内院寻来,目荣华握着无忧左手,轻轻在其掌心写了无忧二字,微微一笑,便已不见。
“师姐,我在此处。”无忧应着汤夜夜,心中却已开始谋划青姬夫人一事。
四人尽欢,而后便急急往知日宫方向赶。
到了山脚,四人原想照原路返回,谁料为不远处仰日宫门口一阵嘈杂所扰,便驻足躲在一旁探看。
仰日宫门外常年聚积慕名而来求仙问道之人,原就熙攘吵闹,今日更甚:无忧远远便见苍文携四位金衣弟子立在一旁,在其面前一丈远处,就见一条长龙,队伍中三两皆是妖形妖状。
无忧心道:目荣华所说果是不差,想自弄无悯收我入宫,现众多妖属亦觉知日宫大门已开。
无忧冲御早敬做个手势,轻道:“师兄师姐,我需前去跟苍文师兄打个招呼,知日宫中亦有事宜需拜托其安排,稍后我会自行回返追日宫。”
余下三人点点头,又互相抱拳相别,分两头而行。
“文哥哥。”无忧看着苍文,轻唤。
苍文闻声,见无忧出现,心中讶异:“你不是身在追日宫?为何在此处现身?”
无忧将苍文带至一旁,道:“今日下学甚早,无事可做,便沿追日宫山路而下,这不正待折返,就见到你了,遂上前打个招呼。”
苍文自然怀疑,无忧接道:“多日不见,文哥哥还好?为何不呆在山顶反倒在这山脚?”
苍文叹口气,回道:“师父命我在此,应付他们。”苍文朝那一条长龙看看。
“文哥哥可会怪我?”
“此话怎讲?”
“若宫主不曾救我出苦海,收我入宫,现也不至引了众妖前来欲拜知日宫门下……”
“差矣。”苍文摆手道,“师父自有决断,且此事必是利大于弊;若能导众妖入正途,岂非大善?只是近几日其数甚众,且他们难听安排,又不能伤了和气,实是烦扰。”
两人正说着,就听那队伍首位的一妖喝道:“让我们排成一列依次进行入门之试,却为何将我们晾在这边甚久?”
苍文无忧两人闻言,便止了说话,走到队伍前方。苍文朗声道:“既是入门试,那且请列位一一入了此门吧。”苍文一边说,一边抬手往身侧一空旷处一指。
无忧定睛,四下空空,何来门入?
那为首之妖忙道:“门在何处?”
“知日宫主有令:得见其门,得入其门者,有灵也,有缘也,即可入知日宫门下。”
众妖一听此为弄无悯所设考题,皆不敢轻看。
妖众中突地跳出一妖,冲苍文一抱拳,道:“我可瞧见,那我且先来试试。”
众人闻言,也不说话,就见此妖向右前走了六七步,而后把身体一侧,似是要挤过一道狭窄缝隙。须臾之间,那妖竟凭空失了踪影,众人大骇,正四下打量,却听得一声音远远道:“我在此处。”众人循声而去,见那妖陡然站于离队伍几十丈外的仰日宫前门石阶之上,满脸得意之色。
“我亦见此门,我再来试。”队伍中又再跳出一妖,依着刚才那位的路线,亦是右前而后侧身,怎料空中似是突有一力,将此妖向外一推,那妖一个趔趄,几欲摔倒。
可他却不死心,又朝前猛跑几步,怎知他施力愈大,承力愈大,一个不稳,竟是往后滚了几个跟头。
众妖皆是大笑,其中又有一位缓缓道:“切莫妄言。你以为按着上一位路数即可通过?那也太不将知日宫放于眼内。”此妖一顿,又道,“诸位之中还有几位得见此门在下不知,只是在吾眼中,那门可见、可变、可动,无论方位形状高矮宽窄,皆是时时而变难以揣测;你们若还想浑水摸鱼,趁早打消此念,免失妖界颜面。”
余下妖众闻听此说,又见那说话之妖已顺着另一方位过了此门,转眼亦立于石阶之上,妖众多是面皮一紧,悻悻拂袖,转身便去了。
无忧在一旁,见此事甚奇,又再揉揉眼,四下搜寻,却仍不见一物,心中暗道:难道我非修仙之材?如此想着,心中不免黯然。
一刻之后,那一条等待长龙便已稀落。苍文回身,见那石阶上已站了六七位,便对尚在等候者道:“余下列位可还有谁意欲一试?”
“我们兄弟均愿一试。”
无忧见说话的正是那日在麻市街上见到的孟知边春,念其恩情,便含笑颔首示意。
孟知边春两兄弟见状,亦微微回了一礼,之后不消片刻,两人皆已通过那无形之门。
苍文点点头,跟身边仰日宫弟子交待两句,便示意无忧跟他一同步上石阶。
到了仰日宫正门前,那不足十位妖属已是摩拳擦掌等待进殿。谁料苍文朝身边金衣弟子一指,那四人便各从怀中掏出一物:此物件皆两寸见方,呈虾背青色,底部平坦,其上似有凹凸。
四人将物件置于宫门正前地上,无忧稍上前看,见那物件虽小,内里乾坤却大:此乃天坑石,其上密密雕了山水宫殿,楼阁亭台。
“这。。这不是知日宫么?”无忧回身问苍文道。
苍文颔首:“此乃各位入宫的第二关,亦是最终关卡。此物名为‘厌梦’,乃宫主用地陷灵石而作。先请巧匠微雕这左肩山概貌,而后一一细之。诸位请看,此石虽小,然一花一叶,一瓦一砾皆跟这知日宫一般无异。”
“宫主加诸法力于上,此雕水可流,云可走,灵动非常。”
众妖闻言,又再凑近。
“我尚听见那山中溪流之声!”一妖侧耳,后道,“当真巧夺天工。”
苍文见其对这厌梦啧啧赞叹,又道:“此二关,乃炼众位心性。若心中龌龊,沟壑丛生,入此石,不得返;若心境通透,无尘无碍,入此石,可出。诸位以灵为导,将妖力聚于右手食指指尖,轻触厌梦石基即可。”
“宫主再三交待,烦请诸位三思。若当真难敌胸中欲念,便莫要尝试此关,及早全身而退方是上策。”
“我等谢宫主提点。只是事到如今,进虽难,退亦难。还请小兄弟告知,若当真过不了此关,困了石中,将会如何?”其中一妖抱拳向苍文发问。
苍文轻道:“进之,迷于心,便需在这厌梦内呆足七日,而后厌梦石之灵气会将迷失者送出石雕之外,只是送至何地,无人知晓。”
“当然,还是会送回这凡尘俗世,只不过,就未必是在这阳俞镇了,或许待尔一梦醒来,置身东面茫茫大海,抑或西方干燥沙宫,这并非我们可以操控。”
妖众闻言,倒是有几位长舒一口气,“那有何惧?处处无家处处家。我且先来试试。”
正说着,食指间已是点点光亮。就见其将指尖触碰厌梦石基,顷刻之间,此妖便无踪影。
“快看!他在这儿!”一妖指着那厌梦石叫道。众人皆探头,见先前之妖缩小千万倍,肉眼几不可见。
无忧正待上前,却见那妖众向后退了几步,散开了。
“此厌梦之上腾起好多云雾,那位兄弟早失了踪迹。”其中一妖道。
“那我亦来验验此石神奇。”边上又走出一妖,亦是刚将指尖接触石基便已消失。
无忧感此物甚是有灵,心中更是生了好奇,想着:若此物可窥内心,待我进入,它能否将我送回那百岁难见阳光,终年白雪皑皑的峰顶?
无忧正想着,见孟知边春上前,孟知道:“再次得见小姐,三生有幸。”
无忧欠了欠身,道:“听闻师兄之言,前几日麻市街上,若非二位挺身,宫主亦难知我行踪,恐无忧至今深陷风动庐,违心苟活。二位大恩,无忧再拜。”
边春咧嘴一笑:“莫谢,莫谢。”
孟知将他一扯,“望此次我兄弟二人平安过此厌梦之测,而后若有幸入了知日宫,便可跟随宫主,悉心修习。到时也定可跟无忧小姐再见。”孟知嘴角向上一吊,“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若我们兄弟力之所及,归仙修法,自是欣喜,若是力有不逮,再返尘世,那便换一处安身立命罢了。总有他人前仆后继。”
“还不知二位如何称呼?”无忧感其话里有话。
“在下孟知,这是我兄弟边春。”
无忧想着那日麻市街上的蹄形飞镖,恐这两人亦不简单,若他们真入得宫中,之后倒需提防些许,慢慢摸清来路才好。无忧再望孟知兄弟一眼,见其面色倒是颇耐寻味。
孟知跟边春这便分立于两块厌梦石前,正待发功,就听无忧在其后道:“望两位多加小心。无忧祝两位心愿得偿。”
边春在一边回头,又咧嘴嘿嘿笑着,之后二人皆入了厌梦。仰日宫门前安静下来,苍文无忧皆在来回踱步,计算时间。
三刻过去,只听“砰”的一声,孟知已是倏地出现在无忧身边。他看上去甚是疲累,面色苍白,默然不语地坐在地上。
无忧见状不愿上前打扰,也站在一旁不做声。
一个时辰之后,苍文命那四个金衣弟子分别收回厌梦石,缓缓道:“八位入,一位出。”
无忧见苍文神态凝重,想着刚才边春那傻兮兮的笑颜,心中不忍,忙道:“文哥哥,或者他们还需个半刻光景。”
苍文抬眼,轻道:“师父说过,一个时辰,不出,则困。”
无忧缓缓垂了眼帘,瞥了孟知一眼,见其仍不发一言,想其失了兄弟,心中定是难过,上前道:“孟兄,边兄此刻虽未得出,然其性命终归无虞,想来待七日后他出了厌梦,无论落在何处,必千里万里回来知日宫寻你。”
孟知却不答话。天色更暗,无忧看不清他面上表情,也不再多言,苍文命金衣弟子带着孟知入了仰日宫,而后对无忧道:“你且速回追日宫吧,今日时辰不早,想你明日还有晨课。”
无忧又见孟知边春二人,未曾想不过一会儿工夫,那边春便再无消息,却不知之后何时方可再见,如此想着,她不免对弄无悯的严苛测试心有不满,但终归却又难舍,便冲着苍文道:“却不知宫主近来可好?”
苍文轻声回道:“师父自麻市街回宫后,事务繁忙,想来亦忧虑金乌丹之事,且愚城实为隐患。师父闭门不出,我亦是多日未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