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早茶”是广州有闲阶级最享受的保留节目,即使是在髡贼进城,城头变幻大王旗的非常时期,城内各大茶楼的掌柜们依旧趾高气扬地挂出“今日营业”的水牌。早上六钟还不到的时候,门前已经是堆积如山的蒸笼烟雾缭绕,室内依旧是熙熙攘攘一桌难求。
“叹早茶”当然不是像字面一样,只是为了吃一顿丰盛的早餐。它是广州人习以为常的交际方式,就像北方的茶馆一样,来自四方的茶客们一大早或提着盖着青丝绸布的鸟笼,或带着几个“化骨龙”,叫上三五个知交好友,找个干净座头,见了礼,告了坐,问一声“恭喜发财”,然后一一落座,然后上三五屉叉烧包烧麦蒸饺之类的心,一锅生滚粥,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一壶茶。在这些必经的程序完成后,正式的交际才会开始。这叫做“謦欬”,在北边儿叫做“侃大山”,“摆龙门阵”,和它叫法不同的兄弟们一样,这是交流情报的一种方式,以时事和社会新闻为主。里面自然是掺杂了不少吹牛扯淡不靠谱的玩意儿,但有心人还是能从里面得到些什么的。
要起这广州城内最近最大的新闻莫过于髡贼正式和朝廷撕破了脸打破了广州城,还委了一位姓刘的太尊。要起这位刘太爷的新闻,那真是像珠江里的鱼一样,捞了一条又一条。能把茶馆里的“万事通”得面红耳赤飞沫四溅的大事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又有一条更劲爆的新闻了上来,直接取代了它前辈风光无限的地位。前几天刘太爷快刀斩乱麻地把危害已久的胥吏给灭了的新闻新鲜劲还没过去。今天茶馆里的又是另一件事儿了。
“几位老板,鸡母鸡啊?”一个笑容可掬的胖子刚喝了一口茶就打开了话匣子。“尼几日个承宣大街啊。嚯,冚唪呤俾短毛佬铲咗噻。个阿朱,哦,张老板你识得嘅,青云粉店嘅老板啊,屋企都铲咗大半,嘿呀,闹到要吊颈去喔。尼班扑街啊,真嗨生仔屎浮嘅。(这班混蛋,真是生孩子没屁眼的)”
众人听了连连头。只有一个青衣的后生不明所以地看着众人。张老板是个脸上带有三缭青须和气生财的老人,穿得也最好。他用官话对后生:“他这几天承宣大街整条街给澳洲人拆了,青云粉的朱老板呢,啊,那也是我带过的后生了,房子都给拆了大半,闹着要上吊呢。”后生恍然大悟,也是连连头。张老板转过头来用官话对着胖子:“王老板啊,这位李先生是南直来的海商。敝号业恒祥老主顾的少东家,你多担待些啊。”
胖子脸微微一红,端着茶杯站起来,用官话:“得罪得罪。李老板莫怪。兄弟我以茶代酒,自罚一杯。”李连忙也站起来,在桌上摸索三下抓到茶杯。端起来:“不敢不敢,兄弟初到宝地。还要请兄台多多照应。改天兄弟我备齐酒宴,请各位老板一醉方休。”两人对干了。
旁边一个相貌精瘦的汉子接过话头道:“短毛佬发达咯?这么多生财家伙。”
胖子用袍袖擦擦嘴角。道:“才不系啦!我有条友仔系在南海县的马仔,他啊,短毛佬把生财家伙都堆放在城东校场,交什么罚款就可以领回去啦。还有那些三天前自己动手拆的,都么有系啦。”
张老板拈须头:“到做到,难得;赏罚分明,更难得。”
那汉子冷笑道:“难得?你个友仔吹水吧?都不知他发了多少。整个天下谁不识,这就是你友仔搵钱的时候。这不注意藏几两银,那不注意偷几两金。”
“吔屎啦,发瘟牛!”胖子勃然大怒,把桌子拍的梆梆响。“嘢可以乱食话可以乱讲(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你侮辱我肥仔曙,得(可以)!但你不好(能)侮辱我友仔。他系孝子嘞嘅(他是一个孝子),不是他听他老母嘅与人为善和气生财,你个烂狗窦都拆咗好耐啦!(不是他听话与人为善和气生财,你的破狗窝都给拆了很久了)”
“王老板,阿牛!不要吵啦!来来来,吃个包。”张老板急忙插进来打圆场,往碗里一人夹了个叉烧包。发瘟牛干脆就坡下驴吃起了包子,胖子依旧喋喋不休。
“李老板,不系我肥仔曙吹水。我个友仔要是发瘟牛这种为祸四邻的那种败类,早就给刘太尊荡秋千啦。就是因为他是一直勤快做好事,自己平平过的好人,才给留用的。他的,整个什么呃行动,哦,这是短毛佬的话,他们这些作公的没私藏一砖一瓦,封好送到校场去了,谁敢拿谁荡秋千,连辛苦费都没有。发达发达,发你老母!”
“这澳洲人倒是有一番新气象。”张老板着手指头道。“除了陋规,少了勒索,公事公办,赏罚分明。我们这些凭事吃饭的商户生意就好做得多了。”
“这个确实。”一直不知所措的李老板接过张老板话头。“髡…啊澳洲人仿佛有石成金的事,到哪儿哪儿生意好做。听家父,往年过海做生意,要买各位海主面子,每年光孝敬礼金就占去五成出息。要不应时,人船俱没。澳洲人一来,收了刘香,破了老郑,从南直到广州,整个儿畅通无阻,出息翻了一倍有余。可惜啊,如何做出这等…”他四下里张望,见没人注意时低声。“大逆不道之事!”
听到痛处诸人同声一叹。
对于红旗究竟能打多久,不光他们,整个广州府的缙绅百姓都是心存观望。毕竟朝廷积威已久,对这些民而言是个不可撼动的存在。虽然他们对这个只会吃拿卡要的朝廷没什么感情,可假如天兵一到,那必然是不分良贱通通化为齑粉。髡贼可以上船一走了之,而他们便是插翅也难逃。
“系啊。边个…啊对不起,谁都知道发瘟牛系专门卖鸡粥给短毛大兵契(吃)的啦,我都和他过好多次了,叫他不要做短毛佬生意的啦。到系候啊,我们洗(死)不洗不好,发瘟牛系洗定了。”
“你知道什么!”发瘟牛不乐意了,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敲着桌子。“我跟你讲,除非短毛佬自己走了,不然就朝廷那些歪瓜烂枣,短毛大兵一个,让他们十个,都打不过。”
“你就会吹啦!”
“呐!肥仔曙,你仲记唔记得以前老子做咩嘅?”
“鸡到啦,你不就系当大头兵的啦。”
“那好。老子算懂行的你承认吧?我告你,别的什么火器大炮咱都不比,就短毛大兵的杀气,关宁军,拍马也赶不上。牛逼烘烘吹满万不可敌的东虏,也只配提夜香。”发瘟牛解开上衣,指着肚子上一条长长的像蜈蚣一样的疤痕。“肥仔曙!当年老子也是跟过何镇打临高的,会怕你个扑街?打石山的时候,我上万个兄弟,跟人家几百个人肉搏,输得光!还给人家赶鸭子一样追杀几十里。短毛佬嘅监我都坐过,似你个扑街咩?得把嘴。(我都坐过髡贼的牢,像你个混蛋,就只有张嘴)”
诸人听得张口结舌,不禁想象几百人追着上万人满街跑是如何壮观的场景,不自主吸了口气。
“如此来,髡…澳洲人只善火器的法,岂不是荒谬之极?”李老板顿时觉得自己像井底之蛙一样。
“哪个扑街的?就是短毛大兵对东虏,不许用火铳火炮,我也压短毛赢。”
“如果真如阿牛所。澳洲人在广州长住,也是不无可能的事。”
“何止啊。短毛佬讲他们系宋朝后代的啦,打返开封做皇帝也不奇怪哦。”
正着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阵的锣声,屋子里的人都止住了话语,茶居的伙计赶紧出去看是什么事,原来是大南门关厢的牌甲敲着锣过,看到伙计出来,便道:“又天兵要喺街上过。大伙唔好惊青,愿意睇热闹企喺白线度睇,唔好走街面上,知唔?”(一会大军要从街上过,大家不要惊慌。愿意看热闹的在白线里看,不要走到街面上)
“明。”
牌甲又敲着锣往前面去了,伙计回来和屋子里的人一,大家顿时有了新话题。那发瘟牛道:“我道怎么一大早就有人推着车车沿着街面刷石灰道道,原来是派这个用处!”
“过兵,怎么又要要过兵了?”茶居里议论纷纷。
“我看江面上都是髡…澳洲人的兵轮,大大的,往西江北江上去。这会又过兵?”
“大约是要一直打到南雄,把五岭门户一关,朝廷大军下不来,元老院关起来门来当皇帝。”
“也不知这宋是‘南’宋还是‘粤’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