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李农率军回返邺城。他命乞活大军直接回家秋播耕种,自带百余亲卫进城觐见石遵。
石遵在兼作书房的偏殿接见李农,李农进来之前,他正皱眉苦思,在一摞名单上勾勾画画,似乎想到深处,见到李农后仍然心神不属。随口道:“许久不见,老帅一向可好?”话毕,他才意识到错误,苦笑一声,请李农就座,重新问道:“老帅南讨辛苦了。不过,老帅为何不趁胜追击,收回扬州呢?”
李农砸砸嘴,叹息不止:“大晋军沿河布防,戒备森严。南讨军兵力单薄,无舟楫水师,渡河太难啊。。。”褚衰渡过淮河后,担心南讨军趁机渡河南下,确实在沿河一线布置防御。不过,李农并不知道这些,他顺嘴胡扯,谅身处宫中的石遵也不会知道。
石遵只是随口一问,淮河之南的扬州于他而言,可有可无。大晋也不是他的主要威胁。目前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大赵朝廷之内。
关中密报,镇戍雍州的乐平王石苞对他极其不满,扬言要攻打邺城。雍州作为西部中心,秦、凉二州也在石苞下辖。秦州好说,凉州却驻扎着八万屠军。麻秋若是响应石苞,那就麻烦了。
为此,石遵忧心忡忡。同时,石闵也不让他省心。
这段时间,石闵不断上呈升迁奖励的将士名单。石遵对石闵已生戒心,怎会让石闵借升迁奖励之名扩冲羽翼?所以,但凡石闵送来的名单,他都要费尽心思,删减大半。
石闵也不争执。你不批准,好吧,过两天,我继续呈递。
两人就像在玩游戏,一个隔三岔五地呈递,一个挑挑拣拣地删减。忙的不亦乐呼。
“老帅。捷报奏说,有支叫做新义军的私军,对朝廷忠心耿耿,主动迎战晋军。以少胜多,击退晋军大部。可是真的?”石遵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对朝廷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军队太难得了,这样的军队必须引为己用,而且这支军队似乎战力不弱。
李农点点头,回道:“禀皇上。老臣此来,意欲为新义军讨些赏赐。望皇上允准。”
“如此忠臣义士,该赏!”石遵一拍案几,慨然道:“不仅要赏,还要重赏!”
李农笑眯眯地躬了躬身。“老臣替新义军谢皇上赏。新义军想。。。”
“不用你替!”石遵打断李农,站起身,绕过案几,在殿前快速踱步。兴冲冲地说道:“你把他们招到邺城,寡人要亲自封赏。女人、田庄、布帛。。。哈哈。寡人不会吝惜。只要对我大赵忠心,寡人又何惜一个将军之职。”
李农愁苦的面容瞬间挤皱到一块,正欲解说,值卫郎将进来禀报。“皇上。辅国大将军请见。”
石遵闻报,被忠心的新义军勾起的兴头立即没了。脸色一沉,他一拂袖,背手坐回案几,冷冷道:“请辅国大将军进来。”
李农混沌的老眼精光一闪,眼皮一塔拉,眯成一条缝。
石闵大步而入,看起来很平静,眼光不易察觉地扫了李农一眼,径直走到殿首,躬身施礼。“臣石闵拜见皇上。”
“罢了。”石遵轻轻抬了抬手,淡淡地问道:“辅国大将军有何事要奏?”
石闵再次躬身道:“有关此次升迁的将士,不知皇上是否审定。若已审定,臣便早早发文,将此事了结。”
大殿里忽地静了片刻。
旋即,石遵沉声道:“辅国大将军来得正好,寡人刚刚审定完毕。你这就拿去吧。”
说着,他将一摞名单递出。石闵上前接住。
石遵起身,道:“若无他事,便即退下吧。寡人有些乏了。”
“臣无事。请皇上保重身体。”石闵躬身说道。
石遵恩了一声,径直从后殿离去。
李农站起,吧嗒了下嘴巴。喃喃道:“今个皇上怎么啦?惯常会把请老头子吃顿御宴的?”
“老大人,皇上不请,石闵请。”石闵微笑着走过来,一抱拳,道:“石闵家宴没御宴丰盛,酒水管保老大人尽兴。”
“那敢情好。多谢辅国大将军了。”李农顿时眉开眼笑。
两人说笑着走出偏殿。
石闵侧身一致意。“石闵鲁钝,忘了恭贺老大人南讨旗开得胜。该打。”
李农笑眯眯地。“辅国大将军不要笑话老头子,捷报上写得清楚。呵呵,老头子就打了一场仗,两万骑兵打三千步卒,有什么值得夸耀。”
“听说有支新义军响应老大人,起兵和晋军打了一场。”石闵很有意味地摇头笑道:“真是奇了。青兖一带竟有反晋的军队?”
李农也笑了。“是怪。新义军不仅反晋,还不愿归顺朝廷,不知道小家伙怎么想的?呵呵,皇上想招他们入朝,只怕难?。”
“哦。他们不愿入朝?他们想干什么?”石闵眉头微微一蹙。
“那帮家伙一看就是受不得管束的,大概想在泰山逍遥自在吧。”李农悠悠说了一句。
出了皇宫,李农点了四个护卫随身,和石闵来到辅国大将军府。
孙威、苏彦迎上来。悍民军双壁张遇、王泰如今独挡一面,孙威和苏彦成了石闵身边最得用的人。两人领四位亲随另开一席,李农则在石闵亲陪下来到一个精致的雅阁。
雅阁地处僻静,孤零零立于一小丘之上,四周开阔,大队士卒严密守卫。阁内不大,相对摆了两张席塌,无上下之分,主客之别。正是单独议事的好地方。
李农一来随意,一进阁内不客气地选了一席坐下,石闵在他对面跪坐。侍立两侧的侍女上来,端热水,递面巾,摆放果菜酒具。
任由一个侍女敷面,两个侍女捶背揉腿,李农惬意道:“老?。再不知道享受,就享受不到?。”
石闵哈哈一笑。“别人贪图享受,老大人决不会。哈哈。。。来,我陪老大人安安静静地喝酒,不要让庸脂俗粉扰了兴头。”说着,他一挥手,十来个侍女悄悄退下。只留下相对而坐的酒友。
李农是酒虫。一个在家不喝,他人宴请是拼命喝的酒虫。石闵深知,是以在他的几上摆了十壶风味不同的酒。
侍女退下,李农直接拎起酒壶,对着壶嘴畅饮。石闵也不打扰,端着酒杯微笑。待李农连喝三壶后方道:“老大人。风雨欲来啊。。。”
李农搁下空壶,又拎起一只,含糊道:“管他是风是雨。我们手中有人有刀,还会怕了不成。。。”话未完,酒壶已凑到嘴上,吱吱作响。
“整个中原都将天翻地覆啊。。。”石闵似乎没有听出李农的言外之意,感叹一声,接下来的话说得又急又密。“大晋北伐军虽退,桓温驻屯安陆虎视眈眈,司马勋兵出秦关,蠢蠢欲动;慕容鲜卑秣兵厉马,磨刀霍霍;乐平王四发缴文,意欲出关中伐邺城。。。。这些哪一件不能动摇中原根本?皇上对此熟视无睹,只顾挞伐功臣,任用全凭个人好恶。朝廷危矣。”
李农咕咚一声吞下口酒水,笑眯眯地道:“大将军。朝廷是否危矣,管我等何事?先皇去后,所遗子嗣无人能镇制中原,这些许事,早晚都会发生。不是你我能管,也不是你我该管的。来来来。喝酒。咱们继续。。。”
石闵没有端杯,面容一肃道:“老大人忘了一事。天下大乱,能洁身自好,置身于外者有几人?闵祖上出身乞活,也知乱世之中,首当其害者不是乞活便是普通民众。老大人真的不担心?”
李农心神一震。他不忧心是假,问题是忧心了又能如何?乞活自有乞活的致命缺憾――乞活军是同一个大旗下松散的联盟,没有完整的组织体系。
乞活高层有名望者多,杰出之士少,李农能被推为总帅,原因是因为其德望而非才识。
乞活没有中坚,上层和下层之间出现了一个断层。乞活子弟但凡有点出息,崭露头角之时,大多投了世族或朝廷,谋取荣华富贵去了。谁愿意一辈子甚至子子孙孙,只为祈求活命而存在?也就是说,乞活军让有志之士看不到希望,缺乏凝聚力。
这样的结果,把乞活底层造就成一盘散沙,乌合而聚,过得一天是一天,有口气在就成。
作为总帅,李农当然知道乞活军的现状,所以,他对乞活军从来没有奢望。凑合着过,能活下去就是乞活军存在的意义。他一直以为,只要圆滑点,不与各方争权夺利,就足以保证乞活的安全。
听了石闵的话后,他蓦然一醒,自己太想当然了。乱世之中,充满的是掠夺是贪婪;斧釜加身之即,谁管你是否洁身自好,是否无欲无求。
老了,安稳日子过多了。竟然忘记了以往的苦难。李农苦笑着把玩酒壶,他经历过匈奴汉国、匈奴前赵、石勒后赵以及石虎时代,可谓阅历丰富。不用石闵多言,一点就明。
石闵一直盯着他的反应,见他如此,不由露出欣喜之态,端起酒杯道:“悍民军、乞活军俱是底层草民,同病相怜,当互扶互助,患难与共。老大人若是同意石闵之言,请满饮此杯。”
李农没有说话,就这壶嘴咕咚咕咚将一壶酒喝的点滴不剩。
石闵双眼闪光,一仰脖,喝下杯中酒。叹道:“没想到老大人如此看的起悍民军。闵不胜感激。说来好笑,之前,闵私下以为,老大人会拒绝石闵,而与太尉携手进退。。。”
李农淡然一笑。“老头子和张太尉乃是私交,并非公谊。张氏豪门与乞活怎是一路人?”
石闵恍然,欣喜之下,连番劝酒。。。
酒罢之时,李农已经歪歪倒倒。趔趄着走出阁门之即,他咕哝了一句。“天道不公啊。皇上不满臣子,可以换一个;臣子不满皇上,就无可奈何啦。。。”
正欲相送的石闵闻言一顿。换一个?
“来人。备份礼物。我要去拜访义阳王。”石闵吩咐一声。
醉得糊里糊涂的李农呵呵笑着,出了大将军府。
第二天一早,李农派遣亲信前去泰山,询问石青是否有意入朝为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