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青与张遇达成协议,双方皆大欢喜。唯一不爽的是三义连环坞的几个首脑;地位没了,权力没了,坞堡田地没了。只剩下赤条条一条命。
“有命在,不算输。以后用心做事,将这一切再从手上挣回来。没有了性命,可就什么都没了。”石青安慰一众三义军首脑,言辞恳切但很难听。
几个首脑唯唯称诺,怒气都不敢出;他们本人被裹挟在军中,受石青管束,家人也被装上船,控制在石青手中,这种境况下,他们连一点多余的心思都不敢想。相比之下,普通兵丁安心了许多,石青为他们讨来家眷,父子兄弟妻儿团聚一起,到哪不都是一样生活?
在明水寨滞留了三四天,从四方汇聚来的家眷达到上千。这么多人四艘船显然无法捎带;无奈之下,苏忘将自己的三百多部属赶下船,让他们跟着石青的大队,从陆上赶往青州;民部中体力较好、能长途跋涉的也下船步行。如此,方把千余老弱妇孺一体装下。
五月底,船只离岸起航。
石青一行近三千人,随后北上沛国,准备从沛国转道向东,进入徐州,绕过微山湖北上兖州。张遇命苏威沿路监视,悍民军随后尾随,一直将石青护送出豫州。
沛国抒秋县东部边界。
新义军已经踏入彭城地界,孙威撵了上来:“毒蝎兄弟,你们这么多张嘴,只怕以后日子难过;孙某没有能力相帮,只有这些军粮,送给兄弟吧。”孙威深厚,悍民军士卒推着五六十辆满载的大车;估计至少有四五百石粮食。
石青心中一阵火热。上前握住孙威的手。“孙大哥,危难之际见真情。盛情高义。毒蝎永记在心。”
“毒蝎兄弟。孙某记得,你曾说过,只因不喜张将军,这才降而又反;如今张将军升任豫州刺史,已不属于悍民军,兄弟可愿回来,与我等并肩杀敌。”孙威诚挚地劝说,目中满是殷切。
石青颇为意动。望着远去的队伍,慨然道:“孙大哥。待兄弟安顿好部属家眷,自当带上一批弟兄前往邺城投你。”
“好!有你一言,孙某在北方翘首以盼。”孙威一拍石青,欣喜道:“兄弟放心,是英雄在悍民军必能出头。石帅对下,如同手足,再是体贴不过了。”
两人把手告别,孙威率军北上邺城。新义军则从彭城和微山湖之间穿过,第二天到达徐州东海郡境内。
“睿远(诸葛攸字)到了这,也算到了诸葛家的地面上了。你是不是该尽地主之谊,请我们大吃一顿?”石青开着诸葛攸的玩笑。
认识诸葛攸时,当时石青愣怔了好一会。按照他的想象,诸葛攸不应该长得这么文绉绉。像诸葛攸这等率性鲁莽,胆大妄为之人,长的应该像猛张飞才对。
据史料记载,大晋升平二年,也就是九年后,鲜卑慕容达到鼎盛时期,天下英雄莫不束手。诸葛攸时任大晋泰山郡守,凭借一郡之地,三千残军,他东征西讨,平复豫、司、青、兖四州,兵锋直指河北慕容氏。为此,慕容恪亲自领兵,将其打回泰山;诸葛攸回去不到一年,招收流民,又组建了一支两万多人的‘大军’,随后打造船只,筹备渡河攻打邺城,这着实将鲜卑慕容吓得不轻。这次是慕容评亲领五万大军出战。又将诸葛攸赶回了泰山。
诸葛攸屡次败于慕容,但他那份胆气豪情,绝对是一时之选。石青看过他的事迹后,还是有几分佩服的。如今,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他当然是七分好奇,外加三分亲热。有事没事就把他喊在身边叙话。
明知石青是在打趣,诸葛攸仍然脸现赫颜,为难道:“石帅,诸葛氏南下近三十年,北方哪还有物业农庄犒赏大军。若是在江左,攸定然安排新义军上下欢宴一场。”
听到这里,石青忍不住好奇地问道:“睿远,你一高门望族子弟,不好好地待在江东享受,干吗跑到北方受苦?”
“石帅之见,有失偏颇。谁说世家子弟只会享受?”诸葛攸向来说话不加虚饰,对石青、对苏忘都是如此。
石青倒是一奇。“世家子弟不去享受,难道还会耕种劳作?”
诸葛攸白了一眼,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大多数世家子弟,从小需要学习各种学问,最主要的要学会劳心治人,这可不是简单的事。石帅可别把纨绔子弟当作世家子弟了。”
“原来如此,确是我想偏了。”石青一笑,揶揄道:“这么说,睿远是学业大成,此次北上,是准备来治人的了。”
诸葛攸脸又是一红,结巴道:“这个。。。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又有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个。。。攸自认书读得够多了,世事经得不够。。。北上就是想历练一番。我们诸葛家向来以经世著称,不善于清谈。。。”
他结巴了一阵,看见石青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心中一恼,直通通地说道:“诸葛攸喜欢任事,不会谈云山雾罩地玄虚,也不想呆在江左被那帮人笑话,所以跑到北方来想干一番事业;就是这样。石帅满意吧。”
原来他是口才欠佳,不会清谈;又怕狐朋狗友笑话,被逼无奈才北上的。
石青暗笑。摇头道:“我不满意;想诸葛氏传家百年,钱多粮足,睿远既然有意北上干一番大事,怎地不待上几船粮食?偏生要在我们穷人碗里抢食。”
“咄!”诸葛攸被他气得脸红脖子粗,一跺脚,拂袖而走。石青见状,哈哈大笑。
“难听死了。”祖凤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低低地嘀咕了一声。石青转对她笑道:“小丫头懂什么?我这笑声饱含了粗犷沧桑的感觉,这是男人的阳刚美。”
祖凤一扭头,脸朝外嘀咕道:“声音难听,人也难看。还不如板着脸好看一点。”
石青终于挂不住了。笑声嘎然而止。右手捏住下巴,郁闷道:“不至于吧。我对着水照过,这张脸好像不算难看。”
祖凤噗嗤一声笑了:“不知羞,一个大男人还照镜。”
说笑声中,他们经东海郡合城,进入了鲁郡。
鲁郡属于豫州;是豫州西北突出部,远离许昌不说,与豫州其他郡国的交通还被昭阳湖、南阳湖、巨野泽隔阻的严严实实;连张遇都没想把这块飞地纳入治下,以前的刺史更无心管理。以至于这里是真正的无政府状态,坞堡横生,土皇帝一般各自统辖着自己的领地。
一进入鲁郡,石青就感觉到这里的不同;与谯郡、东海郡相比,这里遇到的人多了。前几日,一路之上,他们遥遥见到两个城池,一个是彭城,一个是郯城;此外上百里难见人烟;到了鲁郡,不过半天,就看到四五支队伍。这些队伍或一两百、或三四百,最多的也有五六百,打着不同的旗号,来来往往,也不知忙些什么。不过,所有的队伍一见新义军,立刻飞一般跑了。
“侗图,追上去问问,他们想干什么?”这么多队伍在四周跑来跑去,让人感到别扭。
侗图带着子弟骑飞一般追上去,没一会儿就回来禀报。“石帅,不干咱们的事。这些队伍都是蒙山、凫山、凤凰山附近坞堡派出来的。他们听说,北方有许多编户渡河南下,就到这一带拦截,想为寨子添些人丁耕户。”
“渡河南下?”石青念叨一句,心里猛然想起一件事,急忙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侗图掰着指头算了一阵,回道:“今天是六月初三。”
六月初三!这只是一个开始。石青心中一黯。
在他的印象里,这一年,石虎死后,北方战乱一直没断。五月初,石遵夺位,与张豺交兵。五月中,镇守蓟城的沛王石冲不服石遵,起兵十万,南下攻邺;五月下,辽西慕容鲜卑选拔精兵二十万,枕戈以待,伺机南下。整个幽冀开始混乱,不堪忍受石赵统治的编户趁机南逃。
这只是开始。据记载,永和七月之前,只有两万多人陆续南下。
真正大规模南逃,是在七月大晋北伐之时;二十多万北方民众听说大晋北伐,欢欣鼓舞,搀家带口,沿着泰山、蒙山东麓,这条大晋北伐进兵路线,滚滚南下。可惜,当他们渡过黄河以后,大晋北伐军已经逃回淮河南岸;此时,天已深秋,二十多万民众又冷又饿,尽皆倒毙在南下道路之上。
二十多万民众,二十多万汉人骨肉。就这么轻易地去了。突然间,沉重的感觉压得石青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