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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匡道:“坐。”
宋九坐下。
宁欺君子,不得罪小人,宁施假乞丐,不扶老太太。只要自己做得不过份,宋九并不害怕赵大。
赵匡问道:“宋九,为何针对东水门外的河北产业?”
这是必然的结果,不要说宋九,就是赵普权势最大的时候,动了河洲nǎi酪,还是有人背下偷偷进谏。河洲是替国家做了贡献,但谁能忽视赵匡与赵普之间的感情?
但宋九还是有些失望。
不过他早就有了准备,徐徐答道:“陛下,当初设置河洲时,微臣家中贫困,一度靠租赁房屋谋生,此乃私心也。”
赵匡没有说话,继续平静地聆听着。
“微臣受先生教导,学了一段时间物格学,但先生教授的是理论,想要实现必须要不停地研发,将理论变成实际,这需要很多钱帛。这些年,有的研究初步成功,有的仅是试验室产物,不能推广,有的半途不得不废。其中有公有私,但包括各个农场所用的费用在内,微臣用了两百六十多万缗钱,没有河洲,就没有这一切。”
赵匡也曾与赵普一样对宋九用了多少钱产生兴趣,不过他的支出太博杂了,牵连又多,进进出出,不查宋九的账目,在外面很难估算,于是赵匡索xìng没有再过问,知道宋九用了不少钱,但听到两百六十多万缗钱还是有些失神了。
“最后则是真正的公心。陛下,如今我朝若不包括南唐,人口也不过与唐初时相仿佛,不及天宝的四分之一,税务远远超过天宝税务,为何百姓不苦?正是税务的多样xìng,分摊到所有人身上,而非是唐朝那种中贫户农民为主的征税方式。一为两税,二为坑矿作坊诸监,三为茶盐酒专营,四就是商税。但河洲不能说是商税,商人又分成三税,一年能获利几万几十万缗钱的大商人,一年能获利几百几千缗、仅能雇佣几名或十几名仆役的中等商人,象微臣的大姐原来开酒肆,她家就属于低等的中等商人,还有仅能保持一家不会饿死的小摊小贩。前者征税伤害不大,中者只能适度征税,但后者略略征税,往往一家生活马上就得不到保障。他们也是陛下需要同情恩施的对象!”
赵匡微微叹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他心地不恶,能理解,更能理解宋九的想法。但偏偏就是这个人,他口口声声说我私心也重,也有,说了三条理由,将私心列在首位。这让他不由地有些恍惚。
但在宋九心中,确实第一位是为了自己。
救人嘛,那是可以的,可得必须先将自己救起来。
为什么产生这种差距,其实原因剖开很简单,那就是口是心非,不仅是士大夫,包括官员他们的虚伪程度!古今往来什么人最会叫苦,不是商人,不是农民,不是工人,而是官员!宋九偶尔睡醒后想想救人,还要先将自己的安全与能力惦量一下,但一伸手则是真救,于是两者立即不同。
“今年河洲诸产业,以及各个商贾的商铺,两者结合,能产生八十多万缗的税务。但是河洲住户包括东水门内务工的百姓,不满两万户。八十多万缗的税务多不多?不多,许多交易还逋亡了,否则会更多。交纳后河洲也没有产生压力,若是将这八十多万缗的税务摊压在普通农民身上那是如何?顷刻间,两万户农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陛下,赵相公最让我信服的一件国策,那就是齐人。即便是商税,也不能将所有人打死。国家幸福与否,最简单的一条,就是看人口数量。中国有数个王朝大一统,也是人口激增最厉害的时候。然而大一统时光太少了,汉朝虽长,实际东西汉等于是两个王朝,西晋与隋秦更不能算。真正长的只有唐朝,还不足三百年时光。但就是晚唐那种弊端丛生的年代,朋党之乱,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唐朝还能苟且偷安地生存着。为何灭亡?那是黄巢!为何黄巢能得势,那是因为兼并严重,国家只能向本来生机一线的中贫户农民征税,一旦有灾害发生,民都活不下去了,如何不暴。因此赵相公说要齐民,如何齐法,就包括各种人道的政策,税务之策,包括商税。微臣所做的,示图做一个示范。”
“当时微臣年青不懂事,疏忽了河洲利润,收益高是好事,可引导不当,恰恰将微臣意图带向截然相反的方向。因此微臣后期有意将契股分摊给普通百姓,书院,用来减少衙内们的契股,甚至有意提高微臣契股,以后准备提前将它交给朝廷,形成朝廷、衙内与百姓共同分摊的局面。这是河洲,微臣能控制,其他的微臣控制不起来了。河北衙内看到利益,却看不到国家,看不到百姓。他们在利益上向河洲看齐,却看不到河洲一年交纳的商税。相反的,他们带头逋亡税务,正将微臣的意图肢解,引向不好的方向。”
“然而这个天下乃是陛下的天下,天是陛下的天,地是陛下的地,若陛下不同意,微臣自当立即停收河北仆役,并且也中止向河北诸作坊衙内出售契股,将余下的契股继续交给平民百姓。”
赵匡低喝道:“你是讥讽朕吗?”
“不敢,微臣说的是实话,微臣见识短浅,陛下是国家君王,考虑的要比微臣更全面,各位大臣是陛下助手,微臣从税务上考虑,陛下也要考虑各位大臣的切身感受,让他们更加效忠大宋。其中轻重微臣不敢拿捏的。因此陛下要微臣停下,微臣不敢不停。”
赵匡默然。
“陛下既然召臣进宫,微臣顺便禀报一件事,关于农业生产的。”
“说。”赵匡立即正坐起来。
民以食为天,除了晋惠帝这些少数几个宝贝皇帝外,没有一个皇帝不重视,更不要说赵匡了。
“庄稼想要产量高,无非就是三因素,气候,水,与土壤。气候可以避免,什么样的气候种植什么样的庄稼,水也可以避免,或兴修水利,或者在缺水的地区种植旱粮,但土壤太复杂了。以书院农学来分,有两种分法,一为砂土,壤土与粘土,这个很早就认识到了。二为酸xìng土,中xìng土与碱xìng土,中xìng土最佳,酸碱过重皆不适宜种庄稼,有治理的办法,例如微臣在广南,鼓励百姓用石灰治理一些酸土,碱xìng土同样有办法,用硫酸即可以中和,然而代价太高,只能做试验区的产物。”
“再说。”
“另外是肥料,按照物格学的说法,农作物生长需要氮磷钾与其他的微量元素,前人也积累了许多经验。例如用绿肥沤烂,这个办法最好,不但富含各种肥料,还有许多有机肥,也就是微臣所说的微量元素,以及其他一些庄稼需要的物质,还能改善土壤的板结。齐民要术说过种豆可肥田,那便是豆类作物从空气里夺取大量氮元素,灌输到土壤中。”
这段话若是在几年前讲,大家皆会认为宋九是神经病,现在比较容易理解了,顶多弄不清楚何谓氮磷钾。
“粪肥同样富含氮肥,草木灰则是富含钾肥。这两者我朝许多地区百姓开始重视,可他们陷入误区,经过学子们反复试验,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那草木灰呈碱xìng,与粪肥在一起容易产生反应,变成其他物质,降低了肥效。但我朝百姓在施这两种肥料时,皆在混合使用。”
“有这等事?”赵匡惊讶地问道。
为了表示重视农业生产,皇宫中也有农田,甚至皇帝本身开chūn时亲自持犁,区别就是有的皇帝是做样子,有的皇帝真认真注意过。赵匡正是后者。草木灰与粪肥是如今农mínzhǔ要利用的两种肥料,得之很辛苦,若是出现问题,那是全国xìng的错误。
“是有这事,微臣在这上面不敢妄言。此外就是另一种肥料,那就是磷肥,南北朝时北齐宫女曾发明一种物质,涂在木棍上,一划便燃,那种物质便是磷。但这种肥料天然的很少,也许有,但微臣学问浅薄,不知那种物质会有。而且因为微臣不懂,仅是猜测,研究很缓慢,前后花了很多钱帛,才得到一些,用之于冬小麦上,看样子长势良好,所以微臣想请陛下派一亲信黄门前去参观。”
“朕以前就听过你说过这个人造肥料…带朕亲自过去。”
宋九没有阻止。
这就是宋九的仗持。
卢多逊背后力量不可小视,直接的就有楚昭辅与苏晓,将会与他联手,就不知道他与赵匡义有没有关系。即便没有,赵匡义也会在暗中推波助澜。但一直没有动手,这是让自己做枪杆子,只要自己一动手,必然有大臣在赵匡面前诉苦。
卢多逊再观察赵匡动态,若不反对,他再动手不迟,那样不会给赵匡心中留下半点不快。若反对,自己就成了替死鬼。至于他所说的让宋九创造契机,也能成立,但千万不要当真,这些人说的话当真了,最后连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然而宋九也不是吃醋的。
卢多逊是yīn谋,宋九却是阳谋。
赵匡还是便装,带着侍卫上马来到河南,也就是书院那块试验田。
看到冬小麦了,他怔忡地看了半天,皇宫里也有冬小麦,也不用皇宫,再往外走几里地,到处都是庄稼地,能看到成片的小麦田。大半天后,他问道:“这是肥料的作用?”
“也不仅是肥料作用,这是试验田,用了最好的种子,采用最先进的种植方法,并且在学子试验下,连土壤也进行过反复改造。当然,这种磷肥在中间起的作用不可忽视。”
“让朕看一看。”
试验田里就有一群正在实学的学子,但他们都在远处回避,宋九招了招手,喊来一个学子,让他去小库房里将肥料拿出来。赵匡拿了一把雪白的肥料问道:“是它?”
“就是它,用硫酸与一些磷矿起反应后的新物质,它就是肥料。”
“这个技术一定要交给朝廷,并且不得谋利。”
“陛下,若成功了不用陛下吩咐,微臣也要交给朝廷。但它没有成功,就象刚才微臣所说的,是试验室的产物,投入不了实际的生产。”
“那你…”赵匡十分不悦了,前后反差太大了,这岂不是戏耍他。
宋九连忙解释道:“陛下,肥料要慢慢研究,试验室是一回事,实际生产又是另外一回事,其实试验室里能造出许多新物质,不过想投产太难了。这得一步步来,毕竟这门学问是我先生结合中西两个文明创造出来的产物,直到我手中,再由陛下恩准,它才慢慢实用化,哪里能一步就成功呢。但它的作用非同小可,与肥料无关,而是种子。不知道明年这块地产量如何,相信它产量一定很高。”
这倒是事实,赵匡看了看左右,再看着这小麦,都差一点想下令派侍卫rì夜看守。
“微臣要的是它的种子,有可能推广后又还原了,有可能就会发生激变,一旦种子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以点带片,以片带面,其效果无可估量。”
宋朝是低产时代,不仅是肥料,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那就是种子。这段话放在以前同样很难理解,但现在有了一个棉花,也容易让赵匡接收,顶多没有宋九有那么清晰的想法。
赵匡又是默然。
北风吹来,带来层层寒意,然而赵匡认真的盯着宋九。
南方越来越多的消息传来,大臣们因嫉功很少说,但许多衙内去了南方,他们不是为了甘蔗,宋九所说的蔗糖技术有进展,但如宋九所说的还没有投入实际生产。
这些衙内去南方,主要还是圈地与种棉花。
包括自己三个女婿。
他们家中的管事源源不断将南方的消息带回京城,又传到三个女儿耳朵里,三个女儿进宫又传到自己耳朵里。
按照这些管事的说法,宋九在南方所做的事简直不可思议,无数宋候路,宋候堤,宋候围,宋候堰,官员看到宋候太多了,容易发生混乱,想改名字,可百姓不同意。有与宋九交好的衙内示图用宋九名声树恩,但前面说出来,老百姓嗤之以鼻,宋候做善事要回报吗?
宋九自己都想不清楚,赵匡同样也糊涂了,宋九在南方做得不错,可至于百姓怀念如此吗?不过有一个人说了一句话,让他迟疑着一直不敢重用宋九。
虽然此时他也看穿了,宋九这是交换,变相的交换,不过这份用心还是打动了他。
他蹲下身体,看着麦苗,长势真好啊,青翠得象玉一般,又站起来长吐了一口气:“宋九,卢多逊曾在朕面前推荐你为秘书省少监,你意下如何?”
秘书省是清闲的衙门,下面也掌管着好几个部门。然而正是因为这些图籍,所以它才贵。这时代没有度娘,那么多图籍,即便卢多逊的大脑也不可能一一能记得住,包括皇dìdū经常来秘书省下属的几个藏书馆阁查阅。
因此秘书省的官员能经常与皇帝打交道,后来宋朝所说的馆阁官,广义上包括带馆阁官职的官员,包括大学士,直学士之类的官职。狭义就是指秘书省各个机构官职,包括范仲淹曾经担任的秘书省正字。
正是因为这种xìng质,馆职官一出来,升迁起来会很快,以至欧阳修大喊一句,非馆职官出身不能担任宰相。
那是胡来的,他与范仲淹等人是馆职官出身,因此喊出这句话。然而其xìng质不过是也皇帝接触机会多一点,平时在查阅读校正过程中多看了一些书。
看书多知识会多,那是好事,可不会实用,也不过是一个书呆子。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官职很贵,而且十分适合宋九,秘书省有监,有少监,有丞,下面再设有诸多官员,但主要理事的还是秘书丞。少监虽贵,但比较清闲,能让宋九继续抽出时间研究。
卢多逊虽利用了宋九,这也算是一种回报。
而且这是一年多后,赵匡又一次表态想重新起用宋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