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上,在扬州城西门外空旷的草地上,密密麻麻的挤满了数已万计的士兵,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的都爬满了紧张与不安,这些人已全体放下武器,等待着未知的处置,今天之前他们是官军,而现在每个人的名字前都带有一个词,叛军。
王岚平与史可法站在城头观望,看着城下这黑压压的士卒,还有那在城墙根下堆积如山的军械,二人心中
都忍不住庆幸的感叹一句:好险,差一点这扬州城下就被自己人的鲜血染红了。
史可法的心里终于有了一丝安定,连着多日愁云惨淡的脸上此时也渐渐舒展,他对王岚平道,“不知道你这么做对不对,今天我都要替扬州的百姓说一声谢谢,世人多有传闻王状元在象山怀酒收兵权,在淮安弹指安万军,我史可法总觉有事夸词,今日亲见你旦夕间成此大功,实令史某刮目相看,可敬可佩”
王岚平哈哈一笑,“成大事者不拘泥小节,也许有些事在外人看来我阴狠毒辣,不讲情面,但今日能得史督师一句褒奖,甚感安慰”
史可法微笑地点点头,“千古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只是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此事竟能如此了结,太过于匪夷所思了,我这有一事不明,从你进扬州到捉拿高杰,这前后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这期间所发生的事却好像你早有谋划,一环紧扣一环,滴水不漏,就比如你是如何断定许定国必有二心?难道你与他早有相识?”
王岚平笑道,“不不,在入扬州前我并不认识此人,听都没听过,但对高杰却多少了解一些,此人是顺贼降将,虽然后来为朝廷效力,但他自己也明白,他出身不好,在天下明将中,他不受待见,这也就造就了他多疑的性格,凡事要争一口气的行事风格,时刻都提防有人要害他,这次他来扬州,而史大人断然将他拒之门外,他怎么能受得了,转而又突然迎请他入城,以他多疑的性格,自然是不会轻意相信,他肯定以为这里面有什么阴谋,但他又不想被人笑话,肯定会派人进城打探,许定国就浮出水面了”
顿了顿,王岚平接着道,“如果高杰只是派几个人入城,那我可以确信他并无野心,但许定国五千人入城,这真是招臭棋,傻子都能猜得出来高杰想干什么,无外乎摸清城内虚实,里应外合,抢占扬州,但他算错了一点,扬州城是在史督师你的手里,必要时可以连一只鸟都飞不出来,更别说消息了,在后来多次与许定国的交谈中,我发现此人对朝廷还存有余忠,对高杰种种不法之事也颇有微词,我便断定要破高杰,必是此人,略施小计,果不其然,兵不血刃,解了扬州这围”
史可法越听越觉敬佩,连连点头,“王状元知人善任,有此识人之明,佩服佩服”
“不敢当,知已知彼是一个将领必须具备的手段,说到底我也是运气比史大人好一点而已”
两人一阵寒暄,这时,在围观百姓的漫骂声中,宋宪与许定国押着高杰正从二人脚下的城门内穿过,来到全军阵前,连同一起被捉拿的,还有高杰的四名重要将领。
高杰威风不在,但仍是一脸的不服气。
“跪下!”宋宪一脚踹在高杰的膝盖弯里,高杰晃悠几下仍站直了身边。
王岚平朝宋宪摆摆手,“不必了,他好歹也是一方大将,士可杀不可辱”
高杰抬头看了城头二人一眼,轻蔑的哼了一声,“哼,惺惺作态,要杀便杀,看老子皱不皱眉头”
王岚平没理会他,转头对史可法道,“督师,按理说他是的你部将,今日犯上作乱被俘,如何发落,还得你说了算”
史可法点点头,“恩,此事难办哪,高杰为四镇重将,位高权重,如果向朝廷说他是谋反叛乱,那他必死无疑,但如此一来,岂不让天下百姓对朝廷失望,如此重臣都心存反意,朝廷脸上无光呀”
王岚平早已料到史可法会这么说,畏首畏尾,瞻前顾后,朝廷在百姓眼里早就一文不值了,哪里轮得着高杰这种人来抹黑,越是这种乱世,越得行非常之事,杀一警百。
“那史督师可有两全其美之策?”王岚平问道。
这里城内百姓纷纷拥到城门处,对着高杰是破口大骂,这里面有被高杰军从城外赶进城里避难的,也有在城外被高杰军弄得家破人亡,也有城里这些天被高杰军吓破了胆的,那是一阵破口大骂,扔鸡蛋,烂菜根子,高喊着,“杀了他,杀了他?”
史可法一听这些,有些紧张,四下张望一阵,不杀高杰,那就是与百姓为敌。
这时,四名被绑的高杰的人在城下跪倒,一人高喊道,“史督师,今日扬州之变,实为逼不得已,我三万将士无依无靠,露宿荒郊野外,我们都是朝廷的将士,为何如此不公平,我等四人不忍将士们过这种日子,便一起怂恿高将军,高将军不听,我们便要挟于他,今日事败,我等自知必死,请史督师赐我等一死,对高将军从轻发落”
其余三人一齐道,“但求速死”
立时在他们身后,那上万高杰军已经放下武器的士兵,也呼拉拉跪下去上千人,高喊,“我们知错了,请大人从轻发落”
面对这些忠心的手上极力为高杰开脱,高杰却大怒,忍着腿上的刀伤,将跪在地上的一人踢翻,大喝,“不准求饶,老子顶天立地,做了什么老子认,只不过老天不长眼,没让我成功,站起来,要死也得站着死”
王岚平侧头轻声对史可法道,“看到没,高杰不死,你怎么收拾这人心”
史可法左右为难,终于良久后,他一狠心道,“要死也不能死在我手里,来人,将今日之事拟成条文,连同高杰一起押送南京,请皇上圣裁”
王岚平暗笑:你真是洁身自好,杀个人就能玷污你天下士子楷模的名声吗?
“慢!”王岚平忙伸手拦下,在史可法的耳边轻声道,“你看到没有,这些放下武器的人,都对高杰心存忠诚,昨晚之后,高杰虽然大部投降,但仍有数千不服之人流落在外,你将高杰押往南京,走得出这扬州地界吗?”
史可法道,“不管怎么样,高杰不能死在扬州,我史可法决不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糊涂,高杰不死,那这几万条人心咱们谁也压不住,他们大都是高杰从李自成那带来的老人,留着高杰,会出大事的,我的督师大人”
“那也不行,要说押送进京,要么就要羁押,等侯朝廷旨意?”
王岚平道,“文书往返至少需五日,而且你也不是不知道,高杰是马士英的人,这事一旦进了京,高杰就死不了,如果朝廷给他个革职留用,以观后效,你是不是将这三万人还给他”
史可法茫然道,“那,那若是圣上真有此意,那我也只,只好如此”
王岚平心中有气,他也万没想到,史可法竟然会如此不堪共事,“书生意气,那我今日做的这一切又有何用,你这不是过河拆桥吗?你挖个坑把我和许定国都埋进去了,你知道吗?”
史可法自知言语有愧,“不是还没到那一步嘛,要不我回府衙召人再商议商议”
王岚平彻底对他失去了信心,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面对着城下,大喊一声,“史督师有令,高杰知法犯法,岂图谋害主帅,事同大逆,本应诛灭九族,督师念其素有战功,特全其家,独斩其人,立即行刑,斩!”
站在高杰身后的许定国早就等着这一刻,随着王岚平那个‘斩’字刚脱口,高杰的人头就已经被他一刀斩下,滚落到他的四名部将面前。
“将军,将军……”四人齐声跪地痛哭。
城内百姓欢呼雀跃,奔走相告,而城外高杰的军卒中,几万人鸦雀无声,似乎能从这些人脸上看到某种隐忍不发的爆发力和凝聚力。
史可法眼都大了一圈,愣了半天,这才回过神来,指着城下对王岚平支吾其词,“这,这这,这是扬州城,我是督师,你怎么敢擅自下令”
王岚平不在意地道,“我这是在帮你,老大人,我虽然资历不及你,但我知道成大事就不能心慈手软,你太妇人之仁了”
史可法见高杰已死,也只得叹息一口,“哎,人头落地,也无可挽回了,此事到此为止,余众一概不问”
王岚平又不同意,拉起史可法的胳膊,指着城下轻声道,“我的老大人,你好好看清楚,这下面都是些什么人,高杰死后,你派谁接任?谁敢接任?这下面四名协犯,那都是在军中名望很高之人,有他们在,你派谁出任这三万人的统帅都免不了被架空的下场,你这是在给你自己挖坟”
史可法也火了,“你太狠了,难道要让我斩尽杀绝吗?”
“斩草不除根,遗患无穷”
“我史可法不是嗜杀之人”
王岚平咬牙切齿地道,“慈不掌兵,这个道理你不明白吗?”
史可法一挥袖,“这个不用你教我,来人……”史可法作势就想当场放人。
王岚平忍无可忍,接过史可法的话头大喝,“斩!”
四颗人头滚落于地。
史可法气得脸色发青,指着王岚平,半晌也说不出话来,忿忿然挥袖离去。
高杰与其主要将领都被处斩,失去主心骨的两万多士卒不知何去何从,只能任由着扬州城内的各个将领随意安排,几万人完全被打散,补充到了各部城防守军之中,尤其是那几十门火炮和火器兵,对扬州城的城防来说,如虎添翼,实力翻了好几倍。
而史可法这些天再也没有与王岚平相见。
王岚平也很无奈,再留在这扬州,也无事可做了,反正自己的目的达到了,该走了。
临行时,王岚平几次去扬州督师府辞行,但史可法却避而不见。
但等王岚平行至城门口时,史可法却又追了上来,王岚平让宋宪领着三千骑兵先行,两人一路同行,默默无语。
其实史可法经过这么多天的反思和城内防御力量大增,也渐渐理解了王岚平的所作所为,只是碍于面子,一直没有当面说清楚,临了了,总感觉这话不说,那这辈子都心之有愧。
行不多远,史可法轻咳几声,拱手道,“王状元,我……我前番,这,哎!”
王岚平笑了笑,“史大人不必多言,我明白,都是为国效力,想法难免有时候不一致,山高水长,就别再送了,请回吧”
史可法脸上有些尴尬,“好好,一路顺风,后会有期”
王岚平翻身上马,一抱拳,“史大人保重”他说这话,其实是想到历史上件事,扬州大屠杀,史可法以身殉国。
飞马而去,但没多久,王岚产又折了回来。
“史大人,满清南下,淮河防线洞开,扬州重镇是满清志在必得之地,你千万要密切留意,另外淮安总兵刘泽清以死,我让副总兵郑森暂代其职,名不正言不顺,按说这郑森是你的部下,这正式的任免文书,还得烦劳大人你上书朝廷”
史可法笑道,“这个自然,不过,殊不知今日这淮安军还是不是我扬州督师的部下”
王岚平会其意,哈哈一笑,“这不重要,大人只要知道他们都是明军就可以了,扬州城防,郑森会在淮安助你一臂之力”
史可法也不争论。
“哦对了,史大人,看到那边树林没,那里就是当日高杰军埋伏之地,对扬州城防不利,阻碍了视线,史大人应该尽早将那些树木铲除”
史可法顺眼而望,马上笑道,“不不,王状元有所不知,那片林子,可不一般,那是以故首辅的百年安息之所,我辈不可打扰”
王岚平顿觉可笑,这都什么时候,还想这些。
“史大人想想吧,告辞”王岚平也不好再说什么。
“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