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里,千寻捧着只金香炉,看着面前的博古架,沉吟地道:“原来摆在哪儿来着?“
菊若刚把金笔山放回御案上去,把散在桌上的一枝紫毫毛笔轻轻架在笔山上,扭头看见千寻沉吟,忙道:“在右边那一格,我来吧!“
菊若赶过去,接过金香炉,跷着脚儿把沉重的金香炉放回原位。
这时,杨瀚牵着小谈的手,旁边陪着徐诺,已经走进大殿。
菊若一个箭步窜到席居前,还差着五尺,便屈膝往地上一跪,嗖地一下滑了过去。
杨瀚抬眼望来时,千寻正跪坐在席居前,伸手轻轻地抚着席居的沿儿。
这宫中大多已经换了高坐的家具,只有这寝宫里,却仍是布的席居,反正能登堂入室,到了这里与杨瀚相见的,势必不会是前朝外臣,不必那么讲究。
菊若站在博古架前,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杨瀚拉了小谈坐下,一见千寻仍然心无旁骛地抚着席居,便温声道:“千寻,这等洒扫之事,不需你做的。去叫人传几盏茶来。“
杨瀚又对徐诺微笑颔首道:“王后请坐!“
徐诺浅浅一笑,在杨瀚对面坐下来。
小谈一见王后在对面坐了,便要起身,侍立一旁,但身子刚刚挺起,杨瀚伸手一拉,又叫她坐下来,柔声道:“安心坐着。“
杨瀚又扭头对菊若道:“去,吩咐人准备香汤!“
杨瀚说完,顺手把桌上一碟杏脯儿往小谈身边递了递,柔声道:“一路风尘仆仆,真是苦了你,待会儿,且去沐浴一番,歇息一下。“
感受到杨瀚发自内心的体贴与关怀,小谈温柔一笑,心中也有些甜丝丝的。
徐诺看了小谈一笑,微笑道:“小谈这些时日不在宫中?“
杨瀚道:“洪林兵困大雍城,寡人欲出兵解围,却恐洪林的义弟赵恒抄了后路,可寡人身边实在乏人可用,只好辛苦小谈,深入蛮荒丛林,刺探军机。此去,何止辛苦,可谓是步步杀机啊。“
小谈浅浅一笑,柔声道:“婢子原本就是习武之人,在瀛州效力于唐诗大小姐身前时,做的便是刀光剑影的买卖。其实,人家很喜欢呢,这可比每日闷在宫中混吃等死有趣。“
这时,千寻刚命两个宫娥端了热茶进来,听见后半句,马上敏感地瞟了小谈一眼,心中只想:“这丫头刚刚有没有打我的小报告,说我卷了金器潜逃?她说每日在宫中混吃等死,莫非是说我?哼!人家……人家每天都替那懒鬼批阅奏章来着,可不是无所事事,混吃等死!哎呀,糟了,今天只想着跑路,奏章忘了批,一会儿得赶紧去补上,要不那懒鬼又要罚我……”
徐诺听了讶然道:“想不到小谈竟然立下如此大功,妾以为,大王当赏!”
杨瀚便笑看向小谈,道:“王后说的是,小谈啊,你喜欢什么赏赐。”
谭小谈忙道:“婢子可以是大王的臣下自居的,从未把自己当成深宫之人,无需赏。”
杨瀚眉锋一挑,道:“既然自视为臣下,那就更就应该赏了。”
谭小谈略一犹豫,道:“那……那也不必赏了,只求陛下,惩罚一人。”
杨瀚敏感地道:“羊皓,羊公公……做什么了?”
谭小谈脸儿一红,道:“不是羊公公,是……咳,此时何必说这些事情,回头……回头奴婢再禀报陛下。”
杨瀚一瞧她吞吐难言,这一路行去,可是一直与羊皓配合的,所以马上就想到,是不是跟羊皓闹了矛盾。这时看她神色,却又不像,心中更加好奇。
徐诺似笑非笑地道:“小谈妹妹不会是把我当了外人吧,要我,我且回避一下。”
小谈心中一跳,人家可是三山国的王后,这王后的身分,后边可是有整个徐家的势力为后盾。
小谈幼居瀛州,上下尊卑之理早已深入骨髓,再如何得杨瀚之宠,也是牢记本份,不敢逾越,不敢恃宠而骄,生出骄矜之意。
别看大王与徐诺久不圆房,感情似乎有些淡漠,但人家这正宫王后的身份,只怕是绝对跑不了的。若是让她对自己生了芥蒂,来日她一旦入宫,自己还有好日子过么?
所以,小谈赶紧道:“娘娘言重了,小谈哪有什么秘密,不方便在王后娘娘面前说的。只是……只是……”
小谈微微红了脸颊,有些忸怩地道:“只是……只是上山时,听见一些被大王罢了军职的闲将,在那里胡言乱语,说些……令人羞愤难当,奴婢一时气不过,嗯……其实也不必惩诫的。”
杨瀚目中寒光一闪,他自然知道那六名统领主将被他免了官职,心中不满,却不知他们说些什么,若是大逆不道之言,倒不妨严惩之。
眼下,时辰未到,那些人都是巴家、蒙家一系的将领,若予严惩,徐诺看在眼中,正好安一安徐氏之心,给自己再多争取些时间。
想到这里,杨瀚神情肃然,道:”这里没有外人,你且将来,自有寡人替你作主!”
小谈羞眉敛目,语气弱弱地说:“还是……不要啦……“
“讲!“
小谈捱不住,只好红着脸,敛着眉,低声地道:“他们……他们编排大王您的身边人,肆意贬低,以犬称之,什么看门犬徐公公,忠犬何公公,地狱三头犬羊公公,马屁吠天犬司马公公,旺财李公公,这……这也就罢了,不知怎地,便有人绕到奴婢身上,说……“
小谈说到这里,整张脸都是罩在一层羞怩的粉色里,煞是好看。
她抬眼望着杨瀚,露出乞求之色。
可杨瀚听到这里,却觉得也不算错啊,自古大臣依附一人,纵是名臣名将,也有以门下走狗自居者,这时的犬,其实并没有贬义,只是在示其忠诚。
所以,以犬类绰号形容这五人,其实倒也恰当。只是……难不成他们还说到小谈了?却不知他们对小谈,又是如何起绰号的。
想到这里,杨瀚的脸色已经缓和下来,忍着笑,却仍是道:“讲,不得隐瞒!“
小谈跪坐于地,一副无地自容模样,期期艾艾地小声道:“他……他们羞辱人,说我是……是小牝犬。“
“什么你说?小……“
杨瀚倾了下身子,确认没有听错,心中再一想,忍不住爆笑出声:“哈哈哈哈,说的不算错嘛,你,可不就是寡人的小牝犬?“
小谈自己说时,声音小小的,杨瀚这么大声一说,小谈的脸蛋儿简直烫得能煎鸡蛋了。
“哎呀,大王你……“
“好啦好啦!“杨瀚一伸手,把小谈扯了过来。
席居之上十分的顺滑,毫不费力地,就把小谈揽进了怀里,杨瀚柔声道:“他们的话,固然不太中听。可一群粗鲁军汉,你还能指望他们想出什么好听的绰号来?不管怎么说,他们能把你列入其中,可见,就连他们,都知道寡人与你何等的亲近。”
杨瀚执起她的手,眸中映出了几分认真的神色:“我杨瀚,是个念旧情、识人恩的男儿。小谈,你我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初时接近,你虽是别有目的,可自从你跟了我,却是忠心耿耿,毫无怨尤。我不说,不代表我心里不清楚、不记得,小谈,这份情,我会牢牢记在心里。”
谭小谈看得出杨瀚语出赤诚,四目相对,一时柔情涌动,不由得痴了。
千寻在一旁却是有些心惊肉跳,外边的人这么编排小谈的?哎呀,我跟杨瀚的丑事,不会被他们发现了吧?也不知有没有编排于我,这……这要是落个不好听的名声,可真是要活活羞死了。
千寻忐忑不已,偏生对自己和杨瀚的关系又心虚的很,心中忐忑,却不敢问。
徐诺坐在对面,眼看着二人四目相对,真情涌动的一幕,她很想保持有风度的微笑,可是,虽然看不见,她也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
她有种感觉,那感觉很微妙,却能叫人感觉得到。
她感觉自己与这间宫殿里的人格格不入。
不管是杨瀚吩咐菊若,或是埋怨千寻,又或是此时对小谈的极尽呵护,都是一种毫不见外的感觉。
唯独与她,仔细想来,二人自相识,可曾有过一次柔情蜜意时刻?
二人如今可是有了夫妻名份啊,可二人,似乎越走越远了。
那种感觉,叫人心里空落落的。
徐诺有种感觉,如果她现在肯伸手去抓住,其实是可以抓住些什么的。
但是,她的矜持,她的骄傲,不允许她低下高傲的头颅。
一时间,索然无趣。
徐诺原说要在咸阳宫住上一段时间的,但当天她便说忽然记起还有事情要做,匆匆下了山。
事情,当然是有。
三山派往瀛州的大军马上就要回返了,回返的军队带来大量财富。
大雍是她最重要的根基之地,那里也不能完全放手交给别人去做,哪怕是再信任的人。
这两件事,都很重要。
比起这两件事来,咸阳宫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太要紧的事情。
杨瀚的欢心?
虽然这次相处,尤其的令人不快,但她需要放下身段,去争取杨瀚的欢心么?
笑话!
她,徐诺,平生志向,又岂在儿女情长、相夫教子?
徐家的精锐子弟将从瀛州归来,历此大战,他们已然脱胎换骨,自己也该挟此大势布局落子了。
既然杨瀚蠢蠢欲动,那就先斩他的爪子!
一年,统一西山!
两年,征服南疆!
三年,三山一统!
她的志向,在这整个天下!
徐诺下山之际,心中想着这些,胸中一口浊气吐了出去,神采重又飞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