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差不多已经被占满了。神色各异的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头盔。大多数人都沉默无言,偶尔有一家三口在一起的,就抓紧最后的时间拥抱着拉扯着倾诉着,但也都刻意压低声音。
mj带她走到一张空着的椅子前,将黑色头盔拿起来抚摸了几下,对李烟花说:“一会戴上这个。机器开了之后你不会有什么感觉,会觉得困。觉得困你就睡。等你睡醒了…睡醒了…”
他重复了一遍,转过头去不让李烟花看到他的脸。
烟花咬住嘴唇抱了抱他。
看到他现在语气和神情,她又觉得没那么怕了。她想mj还没有为她流过眼泪,这是第一次。
mj沉默了一会转过头来将她抱在怀里,对她说:“我会来找你的。”
李烟花说:“我相信你。”
李烟花戴上头盔,房间里响起柔和的操作提示音。mj站在她的身边,同她最后对视了几秒钟。然后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开始微微颤抖,瞳孔开始变得涣散。
李烟花试着伸手去抓住就握住她的手。
等烟花的眼睛即将闭合的时候,mj低声说:“对不起。”
她的眼皮飞速颤抖起来,好像打算努力睁∴开眼睛。但她无法抗拒那种力量——她还是“睡着了”。
mj盯着她看一会儿。
烟花的胸膛一开始还微微起伏,像是进入沉眠。但很快的,这种起伏逐渐变得微弱,最后,她一动不动了。mj用有些发颤的手试了试李烟花的脉搏,发现她已经停止呼吸。
他忽然觉得…
这里不像是升天。而像是一个大型屠宰场。
这时候十几个工作人员走进来。开始一个个地检查那些已经不动的身体,为他们摘下头盔。与此同时他们还在做一件事——用特制的镊子从每个人的鬓角拔下一根带有毛囊的短发,装进手中一个容器里。
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走到李烟花身边的时候,mj伸手拦住他,问:“这是做什么?”
“例行程序。保留样本。”工作人员轻却坚定地推开mj,从烟花的耳边也拔下一根头发。
“保存样本做什么?”mj以前没有听说过这种事——哪怕他是平阳升天办的主任。
“不知道。上面交代的。”
mj不知道他所指的是哪个“上面”。但一定比自己的级别高。
他看了看工作人员胸前的证件,发现他并不属于帝国的升天办。证件显示他来自那个核心部门——来自那个神秘的奥林匹斯山。
他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在技术层面,或许知道的要比自己多。
他就忍不住问:“现在…他们是什么样子?能看到我们吗?”
“他们在另一个空间,和我们并没有交集。”年轻人停下脚说。但他说的话,mj也知道——这是他们统一的宣传口径。可是mj从来就没相信过那些话。一直以来升天办都像是一个官方代理人,他们只知道奥林匹斯那边想要他们知道的,他们所从事的,也都只是事务性的工作。
mj觉得自己此刻的情绪有些冲动。他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证件:“我是平阳升天办的主任。我想知道…”
年轻人低头仔细看看他的证件。平静地说:“哦,怪不得你还在这里。”
他想了想,轻轻出口气,往那台巨大的机器方向一指:“你看吧。反正很快你也会知道了。”
mj循声看过去,发现正有四个人小心翼翼地打开升天设备上的一个金属门,然后从里面取出一面巴掌大小的、像镜子一样亮晶晶的东西。
他们将那东西放进一个手提箱里,随后几个人对着手中一个装置录音,似乎在郑重地记录此次操作程序。
“那是什么?”mj的心里涌起不详的预感。
“是他们。”年轻人指了指李烟花。又伸手将房间里所有人划进去,“他们还没有被释放。他们转化成的场。现在被储存在里面。”
“…一直这样子?”mj瞪圆了眼睛。
“暂时这样子。”年轻人继续走向下一个人,“其实不是那样子的。不会去什么别的空间。释放出来之后大概还在这个世界上——能看得到我们,能感受到我们,然而并不能对我们造成过多影响。但为了保险起见,在升天计划完成之前他们都要被暂时储存起来。到合适的时候,再解放他们。”
“那…这些人…身体。怎么处理?”
“你不会想知道的。”
mj的嘴唇颤了颤,他想象不出被“储存”的那些意识,究竟是什么样的体验。他觉得遍体生寒。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问那个已经走远的年轻人:“你…也要升天吗?”
年轻人停下脚步转头看看他,平静地说:“我选择死亡。”
mj走出大门的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下来。这是一种不正常的黯淡——虽然眼下的确已是黄昏。但阴云压顶。空气里有呛人的味道。他给自己戴上早就准备好的空气净化器——这是一个薄薄的看起来像是普通口罩的东西。
他抬头看看天空。星光已经变得黯淡,也许再过几个小时,就永远看不到星光了。但有一种光芒还是很醒目,甚至亮度超了刚刚从西边露头的月牙。
那是卡在银河上、人类移民工程天基站的所发出来的光芒。那蓝白色的光微微闪耀,好像在不停地眨着眼睛。
mj知道那是由天基站上已经建设完成的132个节点上的核聚变发动机所发散出来的光芒。它们在进行变轨。变轨、重组。
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在附近探头探脑。那大概是一些“消息灵通”人士,知道凌晨爆发的灾难意味着什么,试图找些门路。
对于那些人而言“升天”就是极好的门路了。但mj知道即便这样的选择、即便被“储存”。大概也不会是他们能够得到的“好结果”。
一个细眉细眼的中年男人在mj身边转了一会儿,意识到mj看起来穿着体面。神色从容,又刚刚从升天站走出来,可能是一个内部人士。
他抄着兜凑近mj,笑容里隐藏不住焦虑,搭讪:“老弟,要烟不。我这有一条飞云。”
mj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因为他忽然想起了李烟花。他已经开始怀念她柔软的腰肢和饱满的胸部以及那一头秀发了。
当然还有那句话。
“我相信你。”
中年男人又凑近了些,拿出一包烟往他手里塞,讪笑:“交个朋友,我叫刘成。我就想问问,你们这里除了登记报名之外有没有别的法子?你给我指条路就行…”
mj烦躁起来。他伸手推开刘成,把烟丢到地上,从鼻子里哼一声大步走开了。
他闷头在街上快走了几步,从兜里摸出手机看看。
一条消息都没有。
他捏着手机边走边想了一会儿。终于拨打了一个号码。
待线声响了很久电话才被接听。那边的人听起来并不是很愉快。
mj连忙说:“老孟,那事儿怎么样?没什么变动吧?我们什么时候走?”
“我这边现在很忙。”电话那头的人说,“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谈,就这样,我先挂了。”
mj刚想说话,电话就被挂断。
他瞪圆了眼睛咬咬牙,停下脚步喘几口粗气。
过了几秒钟之后,他又拨那个电话。
这一次很快被接通。电话那边说:“我现在真的很——”
“有人来问我了。”mj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听起来镇定一些。“有人来问了我老孟。不知道是哪里人,看起来不像善茬儿。我自己倒无所谓,但是我还有老婆孩子,我怕夜长梦多。”
电话那边的人沉默一阵子,说:“今晚九点,来我这找我。”
“好。”mj挂断电话。看了一眼时间。18点43分。
天色渐渐暗淡。街上的人却越来越多。但到了这时候竟然不见几个警察驱散。那些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目光闪烁,mj觉得越来越不安。
他加快脚步回了家。
妻子也在家里,他的孩子也在。是一个儿子,三四岁的年纪。平时应该在公立幼儿园统一照看,但妻子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将他接出来了。
他一打开门。妻子沈卓就劈头盖脸地问:“怎么办?我们什么时候走?”
mj把钥匙丢进鞋柜旁边的青瓷碗里,摇摇头:“老孟让我晚上九点去见他,就是说这个事儿。他看了一眼卧室,发现妻子已经将行李箱收拾出来了。”
儿子并不能常常见到他。这个“常常”的频率甚至低于每周一次。
因此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只躲在妈妈身后露出了半个脑袋,睁大眼睛看他。
mj想要抱抱小家伙,但刚刚蹲下来,他就一扭身跑去卧室了。
mj叹口气。对沈卓说:“你收拾了也没用。上天有配重,最多每人带500克的东西,多了,全得扣下来。”
沈卓转头不舍地看看卧室里的行李箱:“我就想,万一呢。行了,先吃饭吧。你晚上找老孟跟他好好说说。我们单位现在都在传,说天基站接不走那么多人了,五十万人就顶天——可能有不少人走不了。”
“我心里有数。”mj摆摆手,在沙发上坐下来,靠着背仰头看天花板。
沈卓转身走进厨房,mj听见碗碟碰撞的声音。
房间里就只有这种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沈卓问:“她呢?”
mj愣了愣:“哪个她?”
沈卓走出来将两盘菜放在桌上,又走回厨房,才说:“李烟花。”
mj立即在沙发上坐直了。他看着厨房里沈卓的背影:“…你怎么知道?”
沈卓的动作停了停,说:“我早就知道。这种事,你们男人藏不住的。”
mj低头用手用力揉了揉头发,又看看窗外、再看看在卧室门边怯生生看着自己的儿子。沉默很久之后说:“刚才送她升天了。”
“哦。”沈卓说。
mj站起身,走到卧室门前,想再摸摸小家伙。
但儿子又跑去床边,看着他咯咯笑。
他就叹了口气:“我现在就去找老孟吧,饭不吃了。外面乱,别晚了。”
说完他走出门。
老孟原名叫孟噩,在国防部工作。貌不出奇,又黑又瘦,还喜欢穿黑衣。
整个人看起来就是黑色的。
mj见到他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屋子里只开了他头顶上一盏灯,老孟坐在灯下,闭着眼睛靠着椅背。
mj知道这个人有这么个习惯——这样子令人觉得他高深莫测。但这一套吓不到他,他有一个秘密。
他反手关上门,走过去坐到老孟对面。
过了一会儿老孟才睁开眼睛,用略沙哑的声音说:“谁找你了?”
“不知道什么人。一个女的,三十岁左右吧。”mj看着他说,“就是前天,来我办公室,胸前挂军队的牌子,做派也像部队的,但就是哪里不对味儿。”
“说自己是部队后勤保障部的,问我一些升天的事情。问着问着话题就不大对劲,开始问我的事情。她好像知道我以前在长城站待过,想跟我套话。我就客客气气把她送走了。”
孟噩低头沉思一会儿,抬头问:“你没查?”
“查了。”mj说,“的确是后勤的。但是…还是觉得不对。你看人准,你要是见着她了,说不好能觉出味儿来。”
孟噩皱眉摆摆手:“你当天就该告诉我。那女的叫什么?”
“马小玲。”
孟噩伸手点了点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手指飞快划了几下子。mj侧脸去看,发现他在查那个人。
屏幕上出现四个马小玲。mj看了看,伸手指倒数第二个:“是她。”
孟噩盯着这个人的资料看了一会儿,微微皱眉,沉默不语。
这沉默持续了十几秒,mj忍不住问:“…真有问题?”
“嘶…这个人…”孟噩一边皱眉一边微微摇头,“这个人看着怎么这么面善?”
mj就微微松了口气:“那说不定你真见过,真的没问题。”
孟噩还是不说话。
但又过几秒钟,他的眉头舒展开了。不过在眉头舒展是因为他瞪圆了眼睛、微微张开嘴。
“马…心语。”他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