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冬眠的时候是会做梦的。戴炳成想。
但他随即有些吃惊:这么说,我岂不是要连着梦上两年?
可仅仅是惊讶而已,他并不觉得如何恐慌。因为他觉得自己忘记恐慌这种情感是怎么一回事了。
于是疑问也随之而来:我的脑细胞应该被冻住了。就像很多块小碎冰那样。但是被冻住的脑细胞怎么会活动起来,又怎么会做梦?
这个疑问并没能在意识里停留多久,因为转眼之间更多的事情就涌过来了。他说不清是回忆还是梦境。
他看到自己小时候。小时候他出生在更北方的一个山村里,那里更冷。就在那个很遥远的故乡他学会了把铜纽扣弄成“小水滴”,然后…
然后就一下子跳到他第一次承受丧妻之痛的时候了。那时候应该很悲切。
可是…
悲切是什么感觉?
现在他弄不清楚,于是他想起了皇帝。他同样不知道为什么是“于是”想起了皇帝。但那个年轻人的面容就浮现在他脑海当中了。
在这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似乎是他刚刚才意识到的一件事。或者说,前一秒钟还在想的一件事、是他在刚才…
对。我刚才进入了冬眠。他想,才刚刚睡去,便有这么多心思了,那么接下来的日子可怎样熬。
那么我应该怎么打…发……这………时…………间?
思维的速度陡然慢了下来,脑海当中的世界变成了慢动作。就连刚才的那一个念头好像都被拉成了长音儿,他得花好大好大的力气才能将那个念头想明白。
仿佛有一个魔法师跳过来丢给他一个强大的法术,他觉得自己一下子陷入一杯黏稠的奶油之中了。
就在下一刻。
一个巨大的、轰鸣的、震得他的脑袋嗡嗡作响的声音在传进他的意识里——
“将军?将军?您能听到我说话吗?”
戴炳成觉得自己一下子飞了起来,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提着,腾云驾雾般升到半空,又落在了什么柔软的地方。
“冬眠…”他费力地想,同时觉得有光线透进他的眼皮里了。他试图睁开眼睛,然而眼皮轻微地抽搐。于是感觉自己的视野里仿佛有很多灯光在不停闪烁。
随即眼皮被粗暴地掀开了。一道强光在他瞳孔上照了一下子。另一个轰鸣而不真切的声音说:“他要醒过来了。”
然而戴炳成对这一切仍然没有反应。他试着艰难地在脑海里又说出两个字——
“失败…”
第三个嗡嗡作响的声音说:“身体状况良好。没有异常反应。”
戴炳成终于补完了他最初的那个念头——
“…了吗?”
于是他睁开了眼睛。
他只知道自己在一个房间里。而他的身边有三个人,还有随着他的苏醒变暗的灯光、桌椅、苍白的墙壁…
可他一时间只想到了这些词儿,却想不起来这些词儿具体代表着什么意思了。
他便那样睁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周围,像一个发愣的精神病患者一样。微微张着嘴。
三人当中那个略高些的男性医生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用清晰而缓慢的声音问:“这是几?”
戴炳成没说话。
医生便耐心地等待了一分钟,又伸出一根手指:“这是几?”
思索了十几秒,戴炳成终于费力地说:“二。”
医生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又增加一根手指:“现在呢?”
“…三。”
这次他只用了四秒钟。
“很好。”医生不动声色地说,“能想起来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戴…炳成。”
“交给你们俩了。”男医生干脆地转过身,推门走出去了。
戴炳成缓慢地眨了眨眼,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直到过了两分钟他才终于弄清楚——这几个人的态度不对劲儿。
我是戴炳成!他觉得自己的思路终于变得清晰起来了,我是青铜之王!我是内阁阁老!
——那医生是什么态度?
他艰难地咳嗽了一声,不满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用虚弱的声音说:“你们…”
但留在他床边的两个女性护士立即将他的手指推回去,又拉上薄薄的被单,说:“你刚刚苏醒,注意保暖。”
说完话之后另一个护士也走出去了,只留下一个人。而留下来的那个年轻女孩子竟然也不理他。只转身拖了一把木质的长背椅坐在床边,低头开始看手里拿着的一本书。她边看边说:“有力气了就告诉我,我推您出去走一走。”
这时候戴炳成真的生气了。他一向有起床气,何况这种时候。他的愤怒不但是因为这三个人对他的无礼态度,更是因为竟然没人给他解释,为什么刚刚进入了冬眠便又被拖出来——他觉得自己虚弱得快要死去了。
他的脑海里闪过了不少念头,但没一个念头可以合理地解释眼下的状况。
于是他试着用严厉地声音问:“这是怎么回事?冬眠失败了?”
但他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中气不足。倒更像是在赌气。
这时候低头看书的护士才抬起头来,先愣了愣,然后笑起来:“失败?没有啊,您可是睡了很久。”
戴炳成皱起眉。他很想表现得更愤怒一些。但一来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而来他觉得同眼前这样一个人发火的确有份。于是他先闭上眼睛理顺自己的思路,又重新睁开眼仔细打量这房间。
这房间看起来竟然有些破旧。墙壁上有几处墙纸剥落了。剩余的部分则微微发黄,显然已经粘在那里有些年头了。至于地上…开什么玩笑,竟然有几条地板边缘翘起来了。
这里可是…冬眠实验基地,是帝国的尖端实验室之一,怎么会有这种房间存在?
他又将目光投向那个护士。护士手里捧着一本儿书…
她这样的年轻人不是应该把玩手机么?倒是难得看到手捧纸质书的了。没来由的。他对这年轻女孩子印象好了些,怨气也不那么大了。
而她坐的椅子——木椅,漆着红漆。同样有些地方油漆脱落,偶尔还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有多少年没见过这种椅子了?
他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样简单,于是用尽量平和的声音问:“我…冬眠了多久?”
女孩子索性合上了书。似乎她觉得戴炳成已经完全清醒了,也挺乐意陪他聊一聊。这时候戴炳成也想起来,她就是自己听到的第一个声音。
只有这女孩子,在提到自己的时候使用的是“您”。
“您冬眠了十年了。”女孩子说,“现在是2030年4月23日。”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然而戴炳成仍被她的这句话震撼得瞪大了眼睛。
“十…年?!”他难以置信地说,“不是两到三年么?!”
女孩子听出了他震惊当中的愤怒,吐了一下舌头:“您别激动,我也不清楚呀。我们只是雇员。”
但这种安慰只是杯水车薪。戴炳成在极度震惊之下生出了一丝力气,强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女孩赶紧拿来枕头将他的后背垫上了。
可惜这么一个体贴的举动什么也没换来。戴炳成忽然大声吼起来:“人呢?!只有你们三个人负责唤醒我?内阁的人呢?我的人呢?!”
戴炳成发很少发怒。但他真的发起火来,无论是谁都会感到心惊——心惊到冷汗如雨,不敢再有一句言语——从前。
可现在他身边的这个女孩儿竟然一点都不害怕。她甚至还轻轻拍了拍戴炳成的后背,又将他背后的床头姿态调整得更翘了些,轻声道:“您别激动。现在只有我负责您。您想见什么的人话…得等您身体稍微好一些。”
说完这话,她表现得欲言又止。坐在椅子上双脚并拢,双手搁在膝头的那本书上,脸上浮现出略略悲悯的表情,仿佛床上的戴炳成是一个因为儿子常年不在身边而易怒暴躁的可怜小老头儿。
戴炳成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费力地握着拳头盯着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护士脸上的表情——一个合格的政治家总得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哪怕刚刚从长达十年的冬眠中苏醒、因为体内激素失衡导致脾气并不是很好的时候也得努力那么做。
从这表情当中他意识到似乎还有更可怕的事情。这个发现仿佛一盆兜头浇下的冷水,把他的怒火一下子浇熄了。
于是他看着女孩儿年轻靓丽的面庞,一字一句地问:“还有什么事情?小姑娘,你都告诉我。”
女孩轻轻叹息了一声,将自己的手搁在戴炳成的手背上。
戴炳成立即觉得有一股力量传进了自己的身体里,像是清凉的泉水一样涤遍了他的全身,他的情绪在刹那之间安定下来了。
他意识到这小女孩是一个能力者。
但还没等他想明白为什么一个拥有如此特殊能力的能力者会来做护士,女孩的一句话就已经令他的头脑眩晕起来了:“现在已经没有内阁了。现在是皇帝陛下当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