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人喜欢感叹“千古艰难唯一死”,但在江湖人看来,那是文人们的迂腐之气在作怪。死是最容易的,就像现在,我和左丰收向着阳光站着,而枪手则是躲在暗处,顺着阳光的映照瞄准射击,开枪条件无比完美,射杀率几乎达到百分之百。
我确信,枪一响,左丰收就会倒下,连同他所有的伟大梦想一起上西天。
“这一刻,我想到了你的一个老朋友。”左丰收悠悠地开口。
“谁?”我明知故问。
“江南霹雳堂大当家,雷动天。”左丰收回答。
我故作不懂他的意思,微微皱眉:“请左先生明示。”
左丰收点头:“嗯,是这样,我在追查明水袖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获得了一部分雷动天的资料。非常凑巧的是,雷动天对于敦煌、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都很感兴趣,早年间至少来过十几次,每次都逗留一个月以上。霹雳堂是个历史悠久的江湖门派,除了火器和*,也曾对毒药、奇门八卦有所涉猎——对了,你是霹雳堂的人,这些历史你当然知道,对不对?”
我深深点头:“没错,霹雳堂雷氏一族在明清之前一直人丁兴旺,门下弟子众多,其中成才者十有七八,对于各种江湖学问研究广泛。蒙元皇帝忽必烈消灭南宋之后,原本属于赵宋勤王派的霹雳堂屡受迫害,很多地方的分会被蒙元爪牙连根拔起。于是,当时的雷氏当家人痛定思痛,决定远遁川蜀,放弃毒药和奇门这两项看起来在两军阵前毫无用处的技艺,专门研究火器和*,以备他日帮助赵家光复大宋。可惜的是,蒙元势大,不但横扫中原南北,更向西北、欧洲远征,一直打到红海沿岸,几乎将亚欧两洲全都纳入大元朝版图之内。霹雳堂弟子曾两次潜入西北,妄图用超强火器辅助小国城郭对抗蒙元铁骑,但最终都落得螳臂当车的结局。”
这段历史可以在《南宋史》《元史》《明史》以及江湖百晓生的《江湖宗派考》中查到,而元末的波斯明教中也有很多霹雳堂外姓弟子,为了“灭元复宋”积极贡献力量。
可以说,霹雳堂的历史就是一部北宋抗辽、南宋抗金、元朝抗蒙的血泪奋斗史,雷氏一族始终高举着“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正统大汉旗帜,战斗在抵抗外侮入侵的第一线。
正因如此,霹雳堂才受到大多数门派的钦佩,在江湖上拥有极大的面子和人脉。
我向左丰收赘述这段历史,也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使得埋伏在养路站班房里的枪手获得最佳射击机会。
左丰收颔首:“是啊,霹雳堂的兴衰历史惹人唏嘘,但幸好这一代出了雷动天那样惊才绝艳的大人物,率领雷氏一族重新站上了江湖舞台的最耀眼之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伟人所说,绝不会错。”
稍停了一会,左丰收转身,背对广场,面向洞窟,继续说下去:“我相信,霹雳堂对于奇门八卦的研究一直没有中断过,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精进。到了现在,雷氏的奇门遁甲之术已经超过了大多数正宗门派比如邵氏、康氏、朱氏、张氏等等。”
他的这一转身,几乎就是送给枪手的天赐良机。
要知道,人的后脑是全身最薄弱处,只要子弹射中以“玉枕穴”为圆心的一巴掌范围内,就能洞穿头颅,伤及脑干、脑髓、脑页,就算当世名医第一时间到场,也将回天乏术。
我随着左丰收转身,一起面对洞窟。
他说的那四个家族是江湖上公认的“八卦至尊”,尤其是邵氏一族,目前在周易占卜、风水定穴两方面的声誉全球无敌,连远在非洲、南美的小国元首、土著首领都重金相邀,为其筹谋阴阳。
邵氏的家族名讳排行为“定远风阳、哲中明白、科云心令、经世文彰、跃勤承重、宝力腾源”,自第一代邵定杰、邵定藏两位高手创立宗派以来,历经二十代,传至现代,当家人名为邵重诗,今年应该已经七十高龄。
媒体最后一次出现对邵重诗老先生的报道,是在英国戴安娜王妃去世之时。
王妃的下葬之地、墓穴方位都由邵老先生亲自勘察测算。出殡当日,BBC的记者也曾在女王身侧拍到他。
我相信,当我想到邵氏一族的往事时,左丰收也一定能想到。
同行是冤家,左丰收也是奇门遁甲高手,面对邵氏的盛大光芒,他心中也一定有所触动。
“我说了很多不相干的事,林林总总,枝枝节节,看似没有直接联系,但是——”左丰收笑起来,“这就是蝴蝶效应,看似不相干,实则内部有迹可循,甲的某个动作直接影响到了丁的一生,而中间的乙和丙,则是整个事件的链接锚点。”
我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在左丰收“蝴蝶效应”四个字的提醒下,默默地将莫高窟、明水袖、雷动天、霹雳堂历史、奇门八卦术、邵氏一族等各个枝节串联在一起。
同时,我的思想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应付与左丰收的谈话,另一部分随时观察四周情况。眼下,一旦左丰收遇刺,他的手下一定会乱成一团,并且有可能发生内讧枪战。那么,我必须选好藏身之地,才能在混乱中保全自身。还有就是,作为“炼蛊师之矛”的饲主,左丰收死了,蛊虫也会瞬间大乱,由此引发未知的巨大变局。作为整件事的知情者,我还得肩负着消灭“炼蛊师之矛”的重任。否则的话,今日莫高窟就要大难临头。
“简单说吧,在术士眼中,莫高窟的每一个洞窟都是一扇奇门,而整个莫高窟,就是一座生生不息、自我完善的大阵。考古学家只知道莫高窟是倚靠鸣沙山而存在的,因为这些洞窟都是在高山断崖上开凿出来的嘛——呵呵,专家误国,文人误国……我打个比方,就很容易说明这种谁依存于谁的关系。比如,人的五官生长在脸上,人脑寄居于颅骨之内,五脏六腑存在于胸骨、肋骨之下、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说,血肉骨骼构成的躯体要比五官、人脑、五脏六腑更重要?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我看莫高窟与鸣沙山,正是人脑与颅骨的关系。正因为有了莫高窟这座奇门大阵,鸣沙山才有了生命。”左丰收说。
这种理论也算说得过去,的确有术士如此提过。
“要想破解敦煌天机,不知天机之所在所存,那是万万不可的。雷动天深知这一点,于是在十几次出入莫高窟后,他把霹雳堂的奇术高手全都召集到敦煌来,希望借助于本派智者,打开通往敦煌天机的门户。我就是在那时候察觉到了雷动天的野心,才撒下眼线,广泛收集他的讯息。当然,只要关注雷动天,肯定就会注意到铜锣湾龙少了,呵呵,呵呵呵呵……”左丰收莫测高深地笑起来。
我记得那次霹雳堂雷氏一族的大集会,总共四十五份邀请函都是从港岛发出的,而第一集合地点却是日本的京都。等到所有人聚齐后,才从日本包机进入大陆。
按照惯例,霹雳堂的每次集会都有会议纪要、行程详单、集会照片、现场视频等等,与其它集会不同的是,该次行动没有留下任何资料。集会过后,所有与此相关的记录也全部删除。
我所知道的是,那次集会不久,雷动天就大病了一场,在湾区私人疗养院隐居半年,谢绝一切酒局应酬,八个月后才渐渐好转。
“他们什么都找不到,就像一群陷在迷宫里的孩子,真是可笑。其实,以他们的智商,完全没有必要在奇术这一行里徒然地浪费时光。他们连我为莫高窟设计的‘气罩’都冲不破,就更不要说破解莫高窟自身的奇门了。修炼奇门遁甲之术是需要天赋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天赋加上百分之一的努力——龙先生,老弟,你就很有天赋,我不会看走眼的。”左丰收脸上并没有得意之色,但当他向我转过脸来的时候,眼中竟然充满了真诚。
同样的目光,我在雷动天眼中也看到过。
当雷动天力排众议,将我提拔至掌管铜锣湾地盘的职位时,他眼中也流露着这种期许与希冀的光芒。
“谬赞了。”我没有回避左丰收的目光,但也并未因此而欣喜。
被左丰收这样的虫虿一般的人物欣赏并非吉祥之事,更何况,他已经死到临头了。
“老弟,莫高窟这里,大有可为。嗯,如果有机会,能不能考虑一下,帮我掌管手下,共谋大业?”左丰收问。
我微笑着回应:“左先生,来日方长。”
左丰收怅然:“是啊,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我的思绪重新回到雷动天身上,看来,霹雳堂的集会根本没有达到目的,反而带来了莫名的灾祸,影响到他的身体。
以我对雷动天的了解,他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暂时的失利,只会让他斗志更炽。既然霹雳堂本派人马无能为力,他就一定会请当世第一奇术门派邵氏出马,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努力尝试。
时至今日,邵氏每一次的出手费用都是天价,所以,只有英国王室那样的帝国余脉,才有可能舍得咬咬牙拨出这笔巨款。
“邵氏三度出手,最终奇门大开。就在最后一次,雷动天遇见了明水袖——嗯,不是明水袖,而是一幅画。雷动天最初遇见的,只是画中人,而提供这个机会的,就是顾倾国。”左丰收兴致索然,说的话简短而跳跃。
我没有追问详情,以免露出贪婪之相。
大多时候,我更擅长从谈话对象的只字片语中将真相勾勒完整。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避开了对方的主观判断,不受其论点的扰乱与影响。
那么,从左丰收的话中可知如下的详情——其一、邵氏助力雷动天时并不顺利,三次出手,也未大功告成;其二、这件事的进行过程中,顾倾国也有参与,那么其妹顾倾城陪伴明水袖游览莫高窟就不是孤立事件;其三、明水袖的出现与一幅画有关,而该幅画很可能就是敦煌传闻中的“亡明公主冢中像”;其四、顾倾城知道的一定比我想象的更多,只不过大家还没有合适的机会详谈;其五、对于莫高窟的研究开发,任何人都落在左丰收之后,而他今日驾驭“炼蛊师之矛”做石破天惊一击,正是长期潜心研究的结论。
一连串推断之后,我更为左丰收感到惋惜:“如果他今日不死,必能攫取敦煌天机。”
造化弄人,天命难违。
历史上无数超级智者的失败事例表明,越是接近于窥见天机之时,天谴必定朝夕而至,将那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级智者一击而杀。
这就是天意——妄议天机者,杀;妄泄天机者,杀;近天三尺者,杀;胜天半子者,杀;得天厚爱不知回报者,杀;窥见天机而不知收敛者,杀;知天之怒而不知收手者,杀。
以上七种,皆冒天下之大不韪,皆犯天条,皆该杀,是为“天诛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