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
简陋军帐一片黑暗,朱老二全身冰冷,神情茫然。
门忽的被推开。
“谁?!”
朱老二摸上放置旁边的长刀。
“我们。”憨厚校尉熟悉的声音:“点燃烛台。”
很快,几盏烛台同时被点燃,军帐里骤然亮了起来。
朱老二双目有些刺痛,略略闭目片刻,重又睁开。
他自木板床上坐起,冷冷地看着三人,一言不发。
憨厚校尉清了清嗓子,皱眉道:
“老朱啊,你简直失了智,才会说出那番惊世骇俗的话来。”
闻言,朱老二心头怒火蹭蹭,声音愈发冷厉:
“左丘遵,俺就是直肠子,既然陛下容不得大帅,那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左丘遵跟其余两个校尉悄悄交换了个眼色。
他沉声道:“可种种迹象表明,大帅并没有不臣之心。”
朱老二冷哼一声,仍然坚持态度:
“可大帅功高盖主,迟早会跟皇帝撕破脸皮…”
说着突然停顿,就算再木讷迟钝都反应过来了。
借着烛火,他端详眼前三人。
火器营,负责秘密研制杀手锏。
骑兵陷阵营,战场上冲锋队。
监军,记录首级战功和处斩临阵脱逃的士兵。
这三个是大帅嫡系中的嫡系啊!
那他们来这趟的目的,不就呼之欲出?
朱老二一直绷紧的心弦松了下来,他虎目圆睁,低声道:
“大帅不满二十三岁,功绩就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而陛下呢?”
“她就算身体再硬朗,还有几年活头?俺们都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谁会信皇帝万岁?”
“陛下驾崩之前,一定会剪除大帅这个威胁,为新君铺平道路。”
“而俺们一定不会再受器重,能活下去倒好,就怕新君为了立威清洗大帅的嫡系!”
话音落下,左丘遵三人惊愕地看着朱老二。
原来老朱并非愚钝,这番话显然很有智慧。
毕竟能从杀猪匠做到军中校尉,单凭勇武之力,怎么可能?
不管这次武家刺杀是不是陛下授意,陛下早晚要对大帅动手。
“大帅问鼎的时机到了,登高一呼谁敢不从?大军长驱入关,何人可挡?”
朱老二干脆直接嚷嚷起来。
左丘遵沉吟不语,摆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要不先试探大帅的态度?如果直接劝进就是把大帅放在火上烤啊!”
“婆婆妈妈跟个娘们似的!”朱老二又一声冷哼,直言不讳道:
“要俺说,赶明咱们扯黄旗做一件粗陋衣袍,到了益州直接给大帅披上,再伏倒在地高喊万寿无疆。”
“不管大帅心意如何,反正已经穿上黄袍,不做皇帝也得做!”
三人面面相觑,神色沉凝。
此举不是在逼迫大帅么?
“大帅做皇帝,咱们兄弟们不得封公卿王侯什么的?这辈子享完,儿孙们接着,享之不尽!”
朱老二目光炯炯,眸中散发出狂热。
左丘遵原本有些举棋不定,闻言渐渐下定决心。
大帅当头做皇帝,他们这些自然是开国功臣,一辈子吃香喝辣。
剩下两人野心也被煽动起来,只要拼搏一把就是前途富贵!
况且大帅本就是天命所归,他就是世间最强者,强者就应该站上巅峰。
鼎之轻重,其可问焉!
“就这样,召集麾下密谋,一进益州就给大帅披黄袍,这皇帝宝座一定是俺们大帅的!”
朱老二缓缓起身,声音铿锵有力。
就这此时。
咚咚——
嘹亮的钟鼓声响彻在黑夜,军营将卒们从睡梦中惊醒,乱作一团。
左丘遵微微皱眉:“谁敢忤逆军纪,出去看看。”
话音刚落,轰的一声巨响。
军营大门被踹烂,外面高举火把。
火光映射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庞,眼眸漆黑像是熏染了毒液。
“朱老二,滚出来!”
声音没有一丝温度,让众将领如置冰窖。
“叩见大帅!”
左丘遵三人额头冒出冷汗,仓皇跪倒。
朱老二面色惨白无一丝血色,犹豫片刻,步履踉跄的走出军帐。
门外站立的将卒脊骨发寒,大帅熟悉的面容,此时异样的陌生。
他们从未见过大帅这般震怒的模样。
像是一尊魔影,有种摄人心魄的恐怖威慑感。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朱校尉又犯下什么滔天罪行?
“让你负责督军,你怎么做的?”
张易之面色阴沉的盯着刘硕为。
刘硕为咽下喉间涩意,噗通跪地:
“是卑职之罪。”
清脆的耳光响彻在夜幕,张易之冷冷盯着他:
“连降三级。”
栅营外的将卒满目骇然。
刘硕为劫后余生,长松一口气,恭声道:
“谢大帅不杀之恩。”
他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他这个首领绝对要被问责。
到时候可不是降职这么简单,大帅此举是在保护他。
朱老二见状,神色愈发颓然惨淡,脸上的横肉都在轻微颤动。
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下场。
张易之冷冰冰望着他,而后转身离去。
朱老二沉默片刻,失魂落魄的跟上。
凛冽的夜风掠过林壑深邃的山涧,席卷干涸的血迹,夹杂着自然的芬芳,拂面而来。
渐渐远离军营,听着脆鸣的夏虫,张易之驻足,平静道:
“黄袍加身,多么欲望强烈的一个词。”
朱老二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张易之一张脸完全被阴暗笼罩,情绪渐渐失控。
愤怒如同涨满沟槽的洪水,突然崩开了堤口,爆炸开来。
他弯腰抄起粗壮的树干走到朱老二身前,狠狠砸过去。
肋骨一声断裂,朱老二闷哼一声,踉踉跄跄,满是痛苦之色。
“你脑袋有多蠢才会说出这话语?你置我于何地?”
张易之像发疯的野兽般,紧紧攥住树干胡乱鞭笞。
朱老二又是“噗”一声鲜血喷出,蜷缩在地。
血顺着额头往下流,血腥味顺着鼻子流进了嘴里。
前胸后背,胳膊上腿上,甚至是脸上,到处是血淋淋的痕迹。
似乎很累,张易之动作顿住,丢掉染成猩红色的树干,哑声道:
“距你在会议桌上说过的话才过去四个时辰,别人告诉我花了两个时辰,我连夜策马赶来两个时辰。”
“你说有没有密信已经出了剑门关,再过一天,就呈到陛下的御座上了?”
朱老二不顾鲜血流淌,满脸震惊。
“我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你竟然蠢到陛下会被蒙蔽耳目?”
张易之嘶声咆哮。
语气中透着森冷肃杀,仿佛带着浓郁血腥味。
令朱老二莫名有种如临炼狱的感觉。
张易之深呼吸一口气,盯着山涧晨雾怔怔出神。
他早就知道武则天安插了亲信在军队里,而且不止一两人。
但他从不追究,两人基本达成默契。
只要不逾越底线,武则天根本不会过问军中事宜。
可黄袍加身是什么?
自打隋朝起,律法就明文规定大臣及庶民严禁服黄。
因为有人上书说黄颜色类似天上的太阳,而太阳又喻示天子。
更何况张易之知道,历史上赵匡是怎么建立宋朝的。
说白了就是造反。
武则天得知会有什么反应,两人还能存有几分信任?
一段关系有了裂痕,想补救复原就困难了。
自己制定好对未来的规划部署,也许要被“黄袍加身”这四个字给摧毁!
“大帅。”
朱老二满是痛苦的虎目定定看着他:
“那个位置就是您的,只要您才能站上权力的顶端。”
闻言,张易之抑制不住愤怒,一双被怒火灼红的眼睛射出两道寒光。
“世间什么武器最具有毁灭性?”
他突然问起毫不相干的问题。
朱老二擦了脸上血迹,毫不犹豫道:
“大帅的火器营。”
张易之静静跟他对视,漠然开口:
“是粮食,它让你饿不死,它让你有力气提刀建功立业。”
朱老二默然。
“粮食才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而我们打仗什么时候缺过后勤补给?”
“陛下耗尽国库,调拨各地钱粮支撑我们的战线…”
张易之话音戛然而止,他摇了摇头,默然道:
“现在告诉我,我真穿上黄袍,去哪里弄来粮食造反?”
朱老二心中暗喜,忙道:“抢!”
“抢谁?”
张易之盯着他:
“是世族豪强的粮仓么?可我跟这个利益团体誓不两立,他们会拥护我这个政权?”
“所以只能抢百姓,你们打算跟着我做土匪是么?”
朱老二竟哑口无言。
他想说什么,话语却堵在嗓子眼里。
张易之不疾不徐的阐述:
“行,咱们四处烧杀抢掠,举兵东进洛阳,兵临中枢,掀翻皇位。”
“然后呢?费劲千辛万苦拿到,怎么守护?”
“国力空虚,各方势力趁机而起,世家门阀豢养私兵公然自立,天下重回魏晋南北朝的乱世。”
“乱世武夫当权,人命为草芥,如你所愿对吧?”
朱老二情绪激动,双目泛红:
“大帅,俺只是想看着你君临天下!”
“住口!”
近乎咆哮的声音在山涧回荡,虫鸟聒噪的鸣声陡然消失。
张易之脸庞微微扭曲,阴冷的直视着他:
“承认吧,你为了自己的野心,为了功名富贵,为了封妻荫子。”
“你朱老二连名字都没有,一年前还是扛着猪肉的屠夫,突厥肆掠河北道,你被州郡抓了壮丁。”
“仅仅一年多,你浴血杀敌,从一介小卒做到校尉。”
“与此同时你的野心开始滋长,你知道往后两年没什么仗打,你不甘心,你蠢蠢欲动,你想拿拥立之功一步登天。”
话音落罢,朱老二感受到彻骨的寒冷。
仿佛有东西无声压抑的吞噬着他所追求的一切。
这双森然的眸子明亮如镜,似能窥破他所有隐秘阴暗。
无助,恐惧不断蔓延。
他泪落纷纷,哽咽道:
“大帅,俺是真心忠诚于你,你就该鼎定乾坤。”
就算得不到任何荣华富贵,他也希望眼前这个人登上巅峰俯瞰天下。
“这句话我信。”张易之面无表情的看他:
“可你别拿所谓的忠诚来绑架我!”
朱老二恍惚了一下,叹息般吐出几个字:
“大帅,动手吧。”
在鼓声响起的那刹那,他就料到了这个下场。
拿命搏一场富贵。
无非失败了而已。
只是心中很失望,那巍峨如山的身影在他眼里顷刻间崩塌了。
沉默了很久很久,张易之眸子内含平静,杀机迸起。
他冷声道:
“食君之禄,意图谋反,视为不忠!”
“裹挟袍泽的意志,视为不义!”
“不顾你父母双亲的性命,视为不孝!”
“想掀起腥风血雨,让百姓陷入黑暗动荡,以致民不聊生,哀鸿遍野,视为不仁!”
朱老二脸色复杂的笑了笑,他鼓足勇气第一次跟大帅对视:
“俺不再崇拜你了。”
顿了顿,他狰狞笑道:
“能取天下没有魄力去取,你以为希望你造反的人真的只有俺么?”
“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哈哈哈哈,你就是孬种!”
骂着骂着,朱老二泣不成声。
他的信仰崩塌了!
张易之没有动怒,情绪反倒很平静,温和的说:
“一个人冷漠一点没关系,残忍一点也可以,但绝不能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的人,老天爷都会嫌弃。”
“没有陛下,我就是一个惹人厌恶的纨绔子弟,她给了我机会站到高处,她从未对不住我。”
“就算她是世人争相讨伐的恶魔,她也不曾对我张开过獠牙。”
朱老二慢慢止住哭腔:
“有朝一日,獠牙伸向你了呢。”
张易之沉默下来,并没有接这句话。
他转移话锋,沉声道:
“你不死,你全家都会被陛下诛杀,昨天参加会议的所有将领都难逃一死。”
朱老二脸色出奇的苍白,嘴唇上再无血色,直直的注视着张易之,眼里没有泪,只有一份深深刻刻的凄楚,和烧灼般的痛苦。
“俺知道了。”
他艰难蠕动着嘴唇,恐惧的脸色慢慢恢复平静。
“刀!”
张易之喝了一声。
站在不远处的冒丑走了过来,递上一柄刀。
朱老二抬起脖子,痛苦闭上眼,身躯抑制不住颤抖。
张易之目光无比复杂。
他亲眼见证一个底层人靠军功崛起,如果没有这个意外,朱老二手刃武谨书,该凭功擢升都尉了,再领一个县男爵位。
最低贱的黎庶努力奋斗达到阶级的跨越,这本就是振奋人心的事迹,也是他在这个时代最希冀看到的。
何况眼前这个人,还是他忠诚的手下。
张易之脸上的表情变化得很快,他皱紧眉头,然后微微张开口加重语气地自语道:
“你该死。”
他有些恍惚,愤愤地说:“你该死。”
过后他又怀疑似地慢声说:“你该死么”
最后声音坚定:“你该死!我一定保你全家安然无恙。”
霎那,寒芒骤闪。
朱老二盯着刀刃,张大着嘴仿若窒息。
他没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最崇拜的大帅手里。
这就是宿命么?
鲜血飚飞。
头颅在山涧划出一道凄美又诡异的弧度。
随后掉落在地,滚了几滚停住,兀自睁着眼睛。
晨光洒射在满是血腥味的刀刃之上,映照出张易之面无表情的脸。
他扔下刀,半蹲身子端详着头颅,而后抬手将眼睛拂闭。
长长死寂的默然。
冒丑听到一声悄然的叹息。
营栅外,鸦雀无声。
直到一道白袍手托着染血的头颅缓缓走来。
众将卒心惊胆颤,朱校尉这就死了?
“散播谣言,蛊惑军心,悬在军营上方枭首示众!”
张易之怒喝了一声,将头颅递给亲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