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已是风烛残年,脸上的皱纹比蛛网还密,他的眼睛混浊,眼窝凹陷的厉害,泪珠儿浸在里面出不来,牙齿已经掉光,下唇包着上唇,以至于说话都不甚清楚。
但就是这如此模糊的一句话,又无比清晰的落在贾淼的耳中,让他瞬间如芒在背。
“老,老丈……”
贾淼嗓子干涩,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说些什么。
一眼望不到头的百姓,就那么静静的跪着,他们不喊不闹,尤胜拿长刀架在贾淼的脖子上,让他惊惶。
“哼,一群愚民。”
不合时宜的一声嘲讽在军中响起,贾淼猛地转过头,沉声喝问:“谁说的,给本官出来!”
项小满冷笑一声,迈着稳健的步子,缓缓走到贾淼面前,先斜瞥了那老头儿一眼,而后对着贾淼行礼:“贾别驾!”
贾淼刚见项小满走出,便是顿觉诧异,他印象中的项小满一直见不得百姓受苦,实在不明白他刚才为何会说出那种话。
此时见他仍旧一脸平淡,心中又气恼又无奈,想给他一个改口的机会,便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项小满站直了身子,指着那些跪倒的百姓,一脸不屑:“我说他们都是愚民。”
“项小满!”贾淼瞬间怒起,沉声质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项小满回瞪了他一眼,指着邹师晦的尸体,“他亲力亲为带领百姓复耕,收留流民定居,合理安排以前被流寇洗劫过的宅院,替百姓出头反抗征粮,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确可以看出他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但是他的眼界,太窄了!”
项小满叹了口气,语气逐渐变得没有那么认可:“说他是个好官,也只是对这一城的百姓而言,不过这也说得过去,毕竟他是南亳县的县令嘛!”
脸色一变,又冷冷地说道:“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我军的行踪透露给青州,将近六千人的军队,回来的不过两千多人,他的一个举动,直接害了三千多条性命,难道对他来说,我们这支军队的命就不是命了?”
说着话,不顾贾淼那一脸震惊,绕过他向着跪倒的人群中间走去。
“我们可是做错了什么?”他故意喊的很大声,“为了剿除匪患,这支军队只训练了半个月就着急忙慌的从邺邱出发,途经三个县数十个村落,别说百姓了,就连一个牲畜都没害过,连日行军剿灭驱除了十几个匪窝,伤亡都没超过十个人。”
说到此处,又转身指向邹师晦的尸体,恶狠狠的骂道:“可就因为他,这个你们口中的清官循吏,让我们一下损失了三千多个兄弟,三千多条命啊,又是多少个家庭?”
他纵身一跃,三两步跨到之前那个老头儿面前,凝视着他问道:“你来送你的孩子,死去的那三千多人又是谁的孩子,他们的孩子以后又该咋办?”
老头儿颤巍巍的抬起头,似有反驳之意。
项小满又开口打断:“哼,与其说你们是愚蠢,倒不如说你们自私!以你们现在的行为,想来也或多或少知道邹师晦的打算吧,那为啥在他犯错的时候没人指正?”
他顿了顿,语气中满是讥讽:“因为你们曾受过当兵的侮辱,所以就无差别的憎恨所有军士,你们也想让我们这支军队都死在敌军手里,只是由你们口中的好县令出头而已,现在他死了,你们又都一个个的跪在这儿,做给谁看?”
他转过身,又来到那一群被扣押的本地军士衙役面前:“还有你们,百姓们愚昧无知也就罢了,你们呢?邹师晦死的时候还在请求不要伤害你们,你们又做了啥?他犯糊涂的时候为啥没人阻拦?”
又是冷笑一声:“对了,你们会说他是官,你们是兵,劝不住是吧?他不过一个文人,绑了他总可以吧?为啥不敢?他爬上城头的时候为啥不把他拽下来?人死了知道躲在门洞下哭了?早干啥去了?”
说到这,项小满终于停了下来,周围顿时陷入寂静,就连树上的鸟儿知了都没再发出一声啼鸣,仅有树叶的沙沙声犹如毛刷一样摩挲着众人,让人心慌。
他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长街上空,那一个字一个字掷地有声,让原本陷入内疚的军士们逐渐清醒了过来,再看那些百姓的眼神,已经没有了一丝同情。
他们才是受害者啊,为何会突然对加害者起了怜悯之心?
只因为对方是个悲情人物吗?
项小满不理解,师父说善恶很难说清,要站在相应的立场,以他此时的身份来看,这些百姓要真如他前面话中所说,就算杀了他们都不为过。
可站在邹师晦的角度来看,对错往往只在一瞬间,他一直都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可的的确确是因为他,才致使三千多刚刚入伍的新兵命丧他乡。
或许他是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才会毅然决然的跳下城墙,但也可能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只为保一城百姓免受战火。
他当时究竟在想什么,世上再也无人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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