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徐州知州是个练家子,这一点宋庆真心没有想到,之前他曾经跟宋虎打听过此人,但这马辉上任时间不长,平时跟地方上的士绅没什么交际,跟卫所更是没有联系过,大家也都没见过真人,因此还真是说不出什么有用的内容来。
今天倒是见到真人了,只是跟想象中的反差太大,本以为还是前任那种白面书生,如今看来还真是大错特错,宋庆多少有些庆幸,因为他回来之后没多久就发现了对方的不同寻常之处,这等于是提前很久就知己知彼,也能够让他对这个新任知州重视起来,不至于将来真正卯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判断全部失误,因此也不能算是没有收获,至少这方面赚了。
其实也不能怪他粗心大意,这年头当知州的根本没几个会武术的,或者说处理民政的基本上都是读书人,冷不丁来个会武术的,而且武艺还很不错,真心不能怪他们失察,毕竟这位知州看起来挺宅,平时跟本就不跟当地其他官员接触,而知州衙门那些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也看不出这位大人身怀武艺,倒是都知道小衙内挺爱骑马,搞不清状况倒也正常。
至于说将来卯上和现在卯上,其实没什么太大区别,只看这知州家公子的做派,就知道不是好相与的,早晚会跟宋庆产生冲突,那还不如从现在就开始,这样凡事也都能防着对方几手,还免得在悄无声息间被人家阴了。
反正都已经如此了,宋庆也不客气,见那位马大人依然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笑笑道:“你儿子在闹市之中纵马狂奔,撞坏人家不少摊位。还撞伤了几个人,刚才这里有个老乞婆路过,眼看要被他撞死,我这才让他停下。没成想你这儿子本事不大,嘴却够损,竟说什么那老乞婆是我娘,我这才如此孝敬,所以我就把他打了,你有意见吗?”
前头的话都还好,虽然说是告状的口气,但毕竟只是陈述事情,何况还有那马庆嘴损的桥段,马知州虽然脸色不虞。倒是也能听得下去,可到了最后一句,却听到一句‘你有意见吗’,这话可就太重了,重到让他瞬间变了颜色。
想他马辉好歹也是个知州。整个徐州文官都要以他为首,哪怕是徐州卫和徐州左卫那边也要给几分面子,眼前这小子不知道是谁家的公子哥,又或是卫所哪个小军官,仗着自己武艺不错,想来从前也是在徐州称霸一方的,竟是比自己那个暴脾气的儿子还要张狂几分。当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向前迈了几步,脸上一片铁青,扯动嘴角肌肉,冷森森的问道:“本官方才问你,你是哪个衙门的?又或者你家大人是哪个衙门的。你还没有回答!”
“我家大人?”宋庆掏了掏耳朵,似乎想了半天,心中却在暗自窃喜,自己终于有一个可以拼爹的机会,马上换上副得意洋洋的面孔道:“我爹乃是徐州卫指挥佥事宋虎。想必大人也应该听说过吧?”
指挥佥事吗?马辉第一时间就被这个官名顶住了,佥事好歹也是四品官,哪怕只是个四品的武官,那也不是他能够随便拿捏的,卫所跟地方上原本就不是一个系统,他又是初来乍到的,人家未必肯卖他这个面子。
毕竟那佥事保证也是此地老户,方方面面肯定都有自己的关系,而他则是个几年一换的外来官员,除是得罪了指挥使或者指挥同知,有个很正当的理由,否则真要是指挥使跟他串通,将那佥事做了,自己在卫所都不好做人。
当然指挥佥事也有高低贵贱之分,具体说来就是有的佥事有兵权,有的则是空壳子、花架子那种,不过看眼前这小子如此狂傲的模样,那个叫宋虎的佥事应该是有兵权的实权佥事,如果是这样的话,只怕还真是不容易动他。
心念急转之间,马辉忽然觉得自己漏算了什么,仔细琢磨了好几次,忽然才猛醒过来,自己在意的重点出了错误,他并不应该只关注那个官名,更应该关注一下那个人名,眼前这家伙说他爹叫做宋虎,徐州卫指挥佥事宋虎!
宋虎这名字马辉太熟悉了,毕竟护官符这东西天下到处都有,你一个外地人在异乡做官,初到贵地之后头一件事就是要找一份护官符来,上面写着本地各色人物的名字,最重要的当然就是那些当地的豪绅或官吏,那些不能够得罪的人物。
而在徐州的护官符上,宋虎的名字便赫然在列,而且排在了绝对靠前的位置,马辉刚刚来到的时候,宋虎的官位还只是千户,这曾经让他诧异了好一阵子,想了半天都没想清楚,一个卫所的千户怎么能跟指挥使、指挥同知这样的人物排列在一起,仔细打听过之后才算明白,这人本身是卫所老户,还有个弟兄王昌同样也是千户,两人加起来的力量就很不一般了。
最重要的是,这人还有个儿子,是很得当今皇上器重的年轻将领宋庆,麾下也有两千多兵马,宋家和王家加起来能有好几千兵马,在徐州绝对能算是一方势力,这么一解释的话,他就能明白此人的地位从何而来了。
当时宋庆还在辽东打仗,马辉也没来得及跟卫所这边打交道,主要先是处理自己内部事务,也就是拿下整个州衙,将各色要害位置都换上自己的人,等到差不多忙完的时候,宋庆带兵去了山东,而宋虎和王昌都成为了指挥佥事。
从那时候起,马辉也知道此人怕是真得罪不得了,毕竟宋庆已经是参将,宋王两家麾下兵力上万,放到九边甚至京城都能排的上号,更不要说在徐州这种地方,听说那位宋佥事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分守徐州参将宋庆,再看看眼前这位,方才的年少轻狂都变成了不怒自威,心狠手辣也变成了雷霆之威。马辉若是再不知道此人是谁,那这官差不多也就当到头了。
深吸了一口气,马辉皱皱眉道:“可是宋参将当面?”
“马大人脑子不错嘛,本将正是宋庆!”见对方已经猜了出来,宋庆也懒得再装相,笑笑道:“回来也算有些日子了,只是军务繁忙,一直还没机会去拜见咱徐州的父母大人,还望马大人海涵,万万不要见怪!”
“不敢当。不敢当!”马辉也是换了副笑脸,尽管他现在十分想把这个打伤自己儿子的家伙干掉,但人家是三品参将,而且是正经手里有兵马的实权派,哪怕他是个文官。也同样不敢招惹,尤其这年头武将权利似乎有越来越大的苗头,他这个进士中的末流,文官中的浊流,还真是不敢去招惹一位手握重兵的参将,哪怕这参将打了他儿子都不行。
可他忍得住,不代表他儿子也忍得住。那马庆先前一直忍着,就是指望父亲能为自己报仇,谁知道俩人居然还聊起来了,他虽说是官宦人家子弟,但对各种官职之类还真是缺乏兴趣,平时就知道好勇斗狠。来到徐州后头一个听说的名号倒真是宋庆,但听说此人并不是因为宋庆的军功,而是宋庆的武艺,以及宋庆名字里那个庆字,都是从江湖人口中听来的。
江湖人的称呼自然也是与众不同。马辉当初在川中做知县时,马庆就在当地横行霸道,被那些泼皮混混们捧了个庆爷的名号,等到了徐州之后,自然也要把这名号给带过来,谁知道却听说这边有个宋庆,他也不管别人是多大官,只想着宋庆武艺不错,那就按照江湖规矩将对方给打趴下,再狠狠的踩上两脚,也让这些徐州人见识见识谁是真正的庆爷。
如今自己打算立威的对象就在眼前,刚刚居然还打了他一顿,自家父亲居然还跟人家有说有笑,马庆再也忍耐不住,强忍着疼痛几步冲了过去,朝宋庆恶狠狠道:“你便是宋庆?好好好,今日本少爷告诉你,这徐州只能有一个庆爷,那就是你家庆爷我,你这种冒牌的早点偃旗息鼓,或许还能保住性命,否则等本少爷养好了伤,早晚将你宰了挂在…!”
话还没说完,马辉已经调转过头,照准儿子抡圆了就是一个大嘴巴,他武艺原本就要比儿子高,加上正当壮年力气也大,一巴掌下去马庆顿时转了个圈,公子哥暴脾气是不分外人和自己爹的,马少爷正要咆哮两声,身上立刻又挨了两脚,直接被打懵了头,还没等他开口,马辉已经破口大骂道:“逆子,你要作死不成?还不快给宋将军赔礼!”
将军两个字,马辉喊得格外清楚,马庆终归不是傻子,很快也明白过来,再看宋庆的眼神中就夹杂了几分畏惧,但整体看来却依然还是怨毒和戾气,只是到了这个地步,他也知道眼前这人得罪不起,只得不情不愿的躬下身子道:“马庆给宋将军赔礼了,还望将军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马庆这次!”
宋庆从来都很会看人,这是上辈子跟客户打交道留下的习惯,一眼就能看出这位‘庆爷’很不服气,甚至已经想要把自己干掉了,他自然也是存了同样的心思,有了想要杀人的心思,言语上反倒分外客气,亲手将马庆身子扶了起来,笑笑道:“马兄弟不必如此,大家都是年轻人,谁还没个闹脾气的时候,你武艺不错,有时间咱俩多切磋切磋!”
这已经算是很圆场面的话了,毕竟宋庆是个三品将军,马庆不过是个白身衙内,严格来说他老子见到宋庆都要口称下官,哪怕文贵武贱都没用,两人差着三个品级,尤其宋庆手握兵权印把子,跟平常武官完全不同,又是简在帝心的青年将领,这般身份能和马庆说上这么几句话,已经算是非常给面子的行为了,马辉脸色也好看了些,赶紧将儿子和那些豪奴哄走,主动陪着笑道:“宋将军,下官教子无方,让将军见笑了!”
“马大人说的哪里话,马兄弟与我年纪相若,喜欢打打闹闹的也是常事,宋某不也是如此嘛,要说今日还是我下手太重了些,早知道是马大人的儿子,好歹不会打起来的。”既然要做好脸,那就干脆从头做到尾,先让这对父子减轻点戒心,宋庆干脆将自己平日里打架斗殴的事情说了几件,马辉也很配合的跟着说笑,看上去就像是知交好友在讨论小孩子一般。
可无论是马辉还是宋庆,现在存的都是想把对方干掉的心思,这马辉是武陵人,自幼便练得一身好武艺,后来觉得世道太平,学武没什么前途,又改读了圣贤书,居然还真叫他考上个进士,虽然只是个末流,但却胜在文武双全,虽然如此比拟不太合适,但如果真动手的话,给他一把腰刀,他能把那一科的所有同年在半个时辰内斩杀殆尽,自己最多喘几口粗气。
有了这么个文武双全的本事,马辉心思也变得很大,加上他做官总共没几年,如今已经从知县做到了知州,尽管知道以自己这个学历想要再往上升不容易,但却觉得靠着自家的本事,未必就会一辈子蹉跎在这个位置上。
这么个心高气傲的人,刚来到徐州时候还算顺利,凭借着老辣手段将州衙整合起来,但是好景不长,今日本打算出来溜达溜达,也看看自己治下的城池和百姓,说不定还有机会偶遇几位卫所的军官,谁知道就跟整个徐州面子最大的军官斗了起来,若是斗个旗鼓相当也还罢了,偏偏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被人家暴打一顿,自己这个做老子还要给人家赔礼道歉。
其实这也是性格使然,有些人从来不会去想自己做了什么,只知道自家不能吃亏,如今在马辉心中,这宋庆已经从可以结交的对象,变成了自己想要做掉并立威的人选,想想若是能够将徐州名气最大的人办掉,他在当地的名声会达到什么程度?往后偌大个徐州还不都是他姓马的一个人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