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是最强大的手段,总能将人改变的面目全非。】
洛青云从偏殿出来时,青城早已出城。
时令正寒,此刻屋檐下已经开始结冰,落日的余晖也驱逐不了刺骨的寒意,西北风从翘挺的黄墙绿瓦吹了过来,洛青云手里抚着青城的狐皮裘,望着远处渐渐淡去的晚霞,浓眉紧蹙。
好一个萧辕!
故意将他调开了!
洛青云正沿着白玉阶往下走,身后传来曹忠的三分阳,七分阴的嗓音:“洛侍卫请留步,陛下要见你。”
洛青云步子微顿,帝王要见他,他肯定走不得了。
他与帝王在洛家时有过几次交锋,对这人的音容笑貌仍是历历在目,年轻的帝王,嗜血的手段,能在几年内瞒着先帝,与兖、青两州达成交易,又与成亲王早就勾结,他本是人中之龙,竟能在洛家卑微屈尊的蛰伏十三载,这是何等心性的人才能办到的?!
洛青云喝了一下午的茶,此刻腹中更是窜上以蹙闷火,萧辕若对洛家不利,他会忧心,可萧辕若是对洛家宠信有加,他则会更加忧心。
莫名被‘请’入偏殿待了一下午已实属可笑,他从宫人口中获知七弟已出宫多时,他更是觉得自己很可笑,到了此刻,怎会还不明白新帝对他的故意排斥?
洛青云随着曹忠步入承前殿,殿内灯火通明,照亮了圆柱上腾飞的金龙,到处是威严与至高无善的存在。
帝王端坐在上首龙椅,看着他走进,像是有意宣他。
洛青云脚步稳健,走到殿中,撩袍跪下,行了君臣跪拜大礼。
过了一会,才听到帝王磁性肃重的嗓音:“起来吧。”
萧辕的目光掠过洛青云,最后落在他胳膊腕上的雪白色裘衣时,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眸光沉了一沉。
洛青云起身,立在殿中,安静的等待帝王的‘发落’,当初在洛家时,他伤害七弟的同时,也伤害过他,虽说如今他与七弟已同仇敌忾,可总觉得即便如此,帝王更是忌惮于他。
“多谢陛下。”
曹忠递了杯参茶到萧辕面前,自登基以来从未睡过一个好觉,今日难得有机会闲了片刻,新帝却未歇下,而是找见了洛家两兄弟。
曹忠暗自觉得洛家还有崛起的趋势。
可他却一时想不通为何。
按理说,洛家不该留下的。
萧辕三两口就饮尽了杯中参汤,今日似乎格外的渴,他这个人素来没什么表情,对洛青云这些人更是如此,道:“幽州刺史梁大人不日前死于风寒,朕觉洛爱卿品性德良,又对幽州诸事了解甚深,洛爱卿今日即刻赶赴幽州任职如何?”
帝王的声音无痕无波,洛青云闻言,猛然挑起头,而此刻帝王幽冷的眸子也看着他。
洛青云心头一颤。
七弟知道他的身世,那么当初查探他的萧辕也必定知道,洛青云当初也纳闷,七弟如何突然来的那么大本事,竟那般轻易就查出了他千方百计欲要遮掩的事。
原来是萧辕啊。
他要将自己调离燕京,是因着看重洛家?还是因为旁的?
洛青云顿时心如乱麻,却在新帝的逼视之下,只能做出对洛家有利的事,他抱拳谢礼:“微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萧辕没有为难洛青云,将自己的意愿强压给他之后,就放他出宫了。
要是以他的脾气,洛青云定是留不得,但是倘若让她知道了,怕也是不好哄。
七少爷自幼孱弱,性子却是倔强决绝,无情起来比他还甚,那年说冷落他,也就冷落了。
也不知道自己将洛青云调到幽州,她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会恨他么?
罢了,她想怨恨就怨恨吧。
总之,萧辕不可能允许洛青云靠近她,七少爷身边除了他自己之外,从来都不能有旁人!这么多年过来了,萧辕仍旧是孤寡一人,早已将七少爷当做他的至亲。
不管她愿不愿意,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
暮色四野。
入夜后,旷地的寒气袭了上来,营帐中烧了火炉,尚且算暖和。
青城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潘岳静静的听着,他鲜少这般安静的听她说话,以至于说完后,青城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又道:“总之,这一次还是要感谢你,不过,新帝刚登基不久,城外尚有几万精兵驻扎,你明日一早就启程回翼州,以免多出不必要的事出来。我洛青城一向知感恩图报,他日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侯爷大可直言。”
潘岳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他这次还是来晚了,可他已经尽力赶路了,真的尽力了。
况且,他并没有帮上什么忙,而新帝登基也已经成了事实,他既然来到燕京境地,作为臣子,理应去拜见新帝,问题就出在他所带的兵马上面,保不成旁人会以为他潘岳有谋反之心。
谁又能说没有呢?!
潘岳再看洛青云一袭锦袍,玉颜正经端素,昔日同窗,此刻却是拘谨古怪的相处。
潘岳索性摘下兜鍪,命人取了酒过来,借着几样粗陋的小菜,要请青城喝酒:“今日仓促,改日你得空,我再与你好好喝一顿。”五年了,见了这小子还是心不能自主。潘岳暗自苦恼,又是一阵无声的苦笑。
几杯酒下肚,青城觉得暖和了不少,她用的是文人品酒的小杯盏,潘岳则是大腕才能喝的痛快。
“今日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潘岳突然感慨了一句。
其实不止他一人觉得这种相处方式很奇怪,青城亦然,她还是听着他狂妄自大,胡搅难缠的话比较适应。这家伙也有正经的时候呢?
青城笑道:“前阵子长姐书信上说,她又给我生了一个侄儿,这几年我抽不开身,今后…..会抽空去冀州看看你们的。”洛宜婷嫁入潘家,潘岳对青城而言,已经沾亲带故了,说着,又道:“侯爷与夫人呢?定也儿女承欢膝下了吧?”
像潘岳这个岁数,是该妻妾成群,小公子,小小姐满地跑了。
潘岳却沉默了,映着橘黄色的火光,那张邪魅青俊的脸露出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神色。
时光是最强大的手段,总能将人改变的面目全非。
良久,他无意的勾了勾唇,却是答非所问:“你呢?还不娶亲?别告诉本侯,是没有姑娘看得上你!”他盯着青城精致的眉眼,突然想到:姑娘家嫁给她,也会自愧不如吧。
青城唇角一抽,刚才还在想潘岳已成熟稳重,下一刻他就打回原形了,不过这样反倒容易相处。她顺着他的话道:“让侯爷见笑了。”这算是默认了。
她如何能娶妻?不是害了人家姑娘么?
潘岳又是一阵沉默。
营帐外有人禀报:
“侯爷,城中有信!”
潘岳顿了顿,让那人进来,而随后步入的则是司徒康。
所谓的‘信’,不过只是‘口信’。
这几年,司徒康在禁军混的风生水起,上次宫变,也被青城安排在了城外,萧辕破了城门,却没有将他如何,也令得青城吃惊。
司徒康向二人抱拳,又对燕京的方向鞠了一鞠,方道:“陛下有令,择末将护送司马大人回京,另外陛下另有旨意,冀侯远道而来,陛下有心宴请侯爷入宫一叙,不知冀侯意下如何?”
闻言,青城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莫不成司徒康也成了萧辕的人了?
这太可怕了,她甚至想不通萧辕是何时与司徒康有过联络!
压下所有怒火与疑虑,青城面对潘岳,与他说话的同时,给了他诸多眼神暗示。
潘岳不能入宫!
萧辕此人心机过重,万一潘岳又如多年前一样,被困燕京,她该如何救他解围?
潘岳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与司徒康笑道:“本侯多谢陛下美意,只是信都尚有要事,本侯一身戎装,怕是会冲撞龙颜,还是等下次,本侯亲自朝贺陛下登基。”
司徒康也没强求,萧辕的意思不明确,他也只是按着表面意思传达。
是以,青城踏上回京的马车时,潘岳也随即领兵启程了。
夜色迷离之中,同窗二人摇摇相望,只觉他日相见,再也不会有曾今的闲情逸致。
*
一路上,青城未言一语,司徒康也识趣,知道青城是个什么脾气,反正一时半会也说不清,还是等她气消了,他再去解释。
到了子夜方入城门,沉默良久的青城对马车外的禁军道:“回洛府!”她发现马车是往皇宫方向驶去的,而洛家恰好就在相反的方向。
萧辕倒是没说一定要将司马大人带回宫,司徒康挠了挠头,也知道今后不易能在好哥们面前重新赢回信任,遂调转了马头。
深夜天寒地冻,青城下马车时,冷的直打哆嗦,府门外留了灯盏,陈丁守门,总算盼到司马大人回来,忙上前递了披风。
青城发现这就是她白日里所穿的那件,无视身后的司徒康,青城将脸裹进披风里,边踏入府门,边问陈丁:“大哥可回来了?”她走出议政殿时,就没看到洛青云,大哥不会轻易丢下她,是以,应该是有什么事给耽搁了。
陈丁如实道:“大公子他在今个儿傍晚时,已经程起赶赴幽州了,您没在城外遇见他么?是陛下封了幽州刺史的官位。大公子还吩咐小的就在府门外等着您呢,说您临走之前没穿披风,怕您冻着。”
什么?
这么快?
终于,待府门重重的被人合上之后,青城意识到了一件事。
萧辕是想架空她!
他一步步将司徒康,曹忠,成亲王,刘栋等人都归为己用,现如今又让洛青云赶往幽州……原来他这是在架空她!
明面上保留了她无上的荣耀与权臣的头衔,实则,是将她困住,让她什么也做不了!
朝中各派仍在观望,萧辕留着洛家不过是应对几大权臣,他是不会给她什么实权的!他这个人太过专权,权力只能握在他自己手里才安心。
青城默了默,望着漫天的星辰,思绪杂乱不堪,一个声音告诉她,要继续下去,为了洛家的满门荣耀,可另一个声音又在说:你斗不过他的,还是趁早缴械投降吧。
百墨苑安静的可怕。
陈丁送了热水过来后,就退了出去,如今的洛家当真是冷到了一定境界,屋子里头就连个烧地龙的丫头都没有。青城随意洗漱一番,蒙头就钻进厚厚的被褥里,睡的昏天暗地。
翌日轮到每隔五日一次的早朝。
因着头疼的厉害,她本又想告假,可一大早大司马的朝服就由宫人送了过来。
像是连夜赶制出来的。
萧辕的意思很明显,这是要求她必须去上朝。
朝服的尺寸大小恰好合适,祥云野鹤的图腾,上面还有金线勾勒的边花,十分华贵。
入宫后,青城身为大司马,为武官之首,自是要站在武官一列。
说来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这个手无寸铁的,清瘦纤细的读书人竟然领着众武官入殿议事。
也不知道身后有多少人不服她?!
她自己知道,当初先帝的决策,也只是让她顶替了洛景航,牵制住洛家二十万大军。
也不知道这个大司马的位置能做多久?
她知道,真正站在大司马这个官位上的不是她洛青城,而是洛家!
洛家没有兵权就等于大厦将倾了,她不能让那种事发生,就算是熬,也要熬下去。
成亲王箫苏就在青城身后,尚未入殿之后,成亲王在她耳侧道:“哎……你又是何必?陛下不会亏待于你。”箫苏见青城一脸霜色,就知她对萧辕存有芥蒂。
青城往前迈了一步,与箫苏拉开了距离,面上带笑:“王爷哪里话?陛下乃紫微星下凡,就是连钦天谏也这么说,我岂能对陛下不敬?洛家满门更是全心拥护陛下。”
箫苏也没再说什么,随着大太监唱礼,文武百官分列入殿,片刻后,纷纷站定,场面肃静。
青城站在最前面的位置,萧辕隔着帝王冕冠上的珠帘,一眼就能看到她,见她脸色不好,那官袍本是宽大广袖,穿在她身上,却仍旧显得消瘦,尤其那把小细腰,帝王沉默中腮帮鼓动了一下。
她是因为洛青云离京,这才郁郁寡欢么?
新帝今日似乎心情欠佳,一番议事下来,殿内气氛压抑的可以。
青城一直保持站立的姿态,听着群臣或是奉承,或是暗讽的提议,觉得脑中嗡嗡想。
提及太子与傅居廉的处置时,萧辕突然点名问了青城:“大司马以为该如何处置妥当?”
青城抬头,看见帝王的眸子里已经没有了耐心。
萧辕是什么意思?
让洛家挡下傅居廉与太子一党么?
她道:“傅居廉身为朝中元老,却与原兵部侍郎吴权勾结,企图颠覆社稷,陷陛下与不义,此人该诛,至于原太子箫鑫身为皇嗣,有负先帝重托,无德无形,亦该诛。”
他不就是想让傅居廉和太子死么!
她便顺着他的意。
萧辕薄凉的唇角微不可见的勾了勾:“大司马所言在理”。
群臣瞥见这一幕,顿时皆心中了然,纷纷撩袍下跪:“陛下圣明。”
退朝后,文武百官按次序走出大殿,青城却被曹忠叫住:“大司马请留步,陛下有事相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