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曲直。】
内室与外间只隔着一帘纱幔,里头的谈话,青城听得一清二楚。
二叔?
潘岳的二叔?
是那个和尚么?
一切似乎突然明朗了起来,难怪潘岳今日如此古怪,尤其是躲在碧纱橱内,看清那和尚的面容时,他应该是认出了那人。
这时,冀侯仿佛从惊神中醒来:“你…..你说谁?”他恍然大悟,闭了闭眸,再睁开眼时,那个慈蔼的老者已经不在,取而代之是当年雄霸江北的潘懿,那种决绝,像是恨到了骨子里:“哎……他还是回来了!难道这一切都是他做的?”
潘岳已经趴了一个下午了,身子骨实在难受,因着洛小七动手打了他不该被碰触的地方,又一直留在屋内未曾离开,他羞于启齿,连翻动床榻的声音都觉得羞涩难耐,潘岳稍稍动了动,身上的刀口已经缝合,上了药后,倒没有原先那种撕裂的疼,加之曼陀罗花的作用,险些睡着,明明那么累啊,一闭眼就能感觉到臀部被人拍击的那一瞬。
便怎么就无法合眼了。
他也想着如何化解这份尴尬,想他潘岳,自幼从未被人欺过,如被一个小儿打了屁股?!
然后,这依然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被打之后,内心的羞辱与束手无措远远盖过了愤怒。
是以,他甚至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余生再也无法重振夫纲了。
见潘岳出神,冀侯以为他心中有怨,毕竟当初潘家二爷的死,是众人皆知的,也是冀侯亲口说出去的,因为潘二爷-潘祁之是个断袖,还玩死了十来个***,冀侯刚正不阿,提着剑将正在凤凰楼喝酒的庶弟潘祁之给砍了,尸首两处,以儆效尤。
“这个畜生!当年我饶他一命,没想到他不知悔改,仍是变本加厉,险些害了我儿!造孽啊!”冀侯在床榻上坐定,一手拍在了膝盖上,痛心疾首。
潘岳仍旧趴着不动,眼神涣散的盯着床头叠放的一件白色锦衣,这不是他的衣裳,看尺寸应该是洛小七的,雪白色,亦如她的脸。
“父侯,事到如今,你都说了吧。没错,与王月袭偷情的男人就是二叔,三番四次想置我于死地的人也是二叔,他还说一切都是父侯您咎由自取,还说我二哥……….说他当年坠马另有隐情。”潘岳口气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可青城知道他背负了这么多年的愧意,如今似乎真相远不是那样,他应该释然才对。
青城在外间踱步,冀侯没有让她出去,大抵是不反对她听到潘家的秘密,可知道多了未必是好事,她想了想,还是开门想出去,影九就守在庑廊下,她刚要迈出步子,影九就递了一张薄笺过来,上面是熟悉的一行楷书小字:“翼州,可拉拢之。”
是萧辕的字!
他已远在军中,怎么会知道这里的事,让她拉拢冀州,无非是想利用潘岳,在冀侯面前留下好印象。
青城陡然面色一沉,手中的薄笺拧成了团,影九不敢与她对视,翻了白眼望着屋檐,一副老实巴交,任人欺压的样子。
青城小声道:“等我闲下来,再一个个找你二人算账!”她也指穆云飞。
这两个人虽然是跟着她的,口口声声唤她七少爷,实则还听命于萧辕,这一点青城很不高兴。
她可以掌控萧辕的行踪,但绝不允许他掌控她的。
这厢,青城再度入了屋内,不可否认,与冀州交好,尤其是得冀侯赏识,对她而言,有利而无一弊。
内室,冀侯终于还是开口了,秘密藏的太久只会成为负担,当秘密不是在秘密时,也就无人觉得心累了。
青城坐在外间的东坡椅上,喝了口温热的梅子茶,静静的听着。
冀侯道:“潘祁之,我的下面的庶弟,自幼文韬武略,甚至在领兵打仗上还略胜我一筹,只可惜他改变不了庶出的命运,当年你祖父念及他资质过人,就在潘家军安排了先锋将军一职,十年前与残余的小月氏部落(羯胡的祖辈)一战,急功近利,至数千将士的生死不顾,执意追击到底,却遭了敌军的陷阱,整整八千精甲,无一人生还,独他活着回来了。”
“你祖父知他野心太重,杀念也重,就撤了他的职,让他留在信都。”
冀侯说到这里,仿佛陷入无边的悔恨与痛苦当中,看着榻上的潘岳,看着膝下七子一个个先他而去,打算是不再隐瞒,接着道:“先说说二哥吧,你二哥的腿的确不是因你而残。”
潘岳这时抬起头,与冀侯对视,他释然了,背了近八年的愧疚,总算可以歇下了。
“为何?”他不解,十分不解。
冀侯双手置于膝,长叹了一句:“你二哥才是那个有龙阳之癖的人!”
潘岳猛然间,一滞,重新拍在软枕上,一语不发。
岂止是二哥啊!
冀侯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道:“你二哥有怪癖,我并非当真容不下他,要怪就怪他盯上了***,他真要是学什么魏晋风流,与男子染鬓交融,倒也罢了,可那些都是有父有母的孩子啊!于是,我那次趁乱断了他一条腿,为的就是给他一个教训,二来也是寻了理由让他放弃世子的袭位,我潘家将来的主人不能是这样的一个人!”
“这件事被你郁郁不得志的二叔获知,他就利用此事大做文章,甚至使计,给你二哥下药,让他活活逼死了十来个少年,我知道后,岂能容忍他!干脆将此事压在他头上,又砍了他一刀,奈何我潘家上一辈独独剩下我与他,我一时心软,就留了他一命,代价是让他永远不得踏足信都半步。”
“我竟没想到,他还是回来了,他不甘心吶!一直想着这个位子,想着侯府的荣华权势!”
青城听到这里,是非曲折已经基本可以定论。
潘林有错,潘祁之有错,冀侯也谈不上每件事做的都是对的,倒是潘岳……..无辜的背负了愧疚度过了这么多年,还要替潘林娶了叶笑笑。
好吧,这一条可以排除,叶笑笑起码是个大美人,他潘岳这个接盘侠也不吃亏。
潘岳轻笑了一声,有些无力。
“那叶笑笑是怎么一回事?二哥不能娶她,又怎会娶了渤海郡王家之女?”潘岳问道。
青城突然好奇了起来,没想到她刚想起叶笑笑,潘岳就问出了口。
诡异的心灵相通。
冀侯见潘岳情绪平静,倒也没有之前那般忧虑,早知道应该将真相趁早公布于世,只是当初他迈不过那道坎,潘二公子潘林是他最为看重的嫡子,一切心血都放在他身上,谁会料到他天生非朗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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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叶家女年岁尚小,我急着给你二哥物色一桩亲事,也好掩人耳目,正好渤海郡也有结亲的意思,就这么定下来了,至于叶家的女儿………你不是也喜欢的紧么?”冀侯语调一转:“此事一过,就着媒人上门提亲,早日成婚。”
话音刚落,冀侯没有听到潘岳的回答,就当是他默认了。
他临走之前,道:“我着人将你移出西厢院,贤侄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你也别赖在这里,饶了旁人清静。”
潘岳这时开口了:“二叔…….那人并没有认出我,我尚在人世的消息不宜让旁人知道,洛小七这里挺好,儿子想暂时住几日。”
青城:“……………”她嚼着茶中的梅子,偏头痛又犯了,这家伙怎么能留下?她还没做好道歉的准备。
冀侯离开后,寝房内一片安静,落发可闻,就连微微的清浅呼吸也能被人察觉,青城如坐针毡。她索性就在外间,随意裹了一条漳绒毯子就睡下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城在浅梦中被瓷器打碎的声音惊醒。
她睁开眼,刚过几息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是潘岳有事唤她,却仍旧不愿同她说话,这才顺手,将能砸的都砸了。
得了,反正砸的都是侯府的东西,你想怎么砸就怎么砸吧。
青城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入内室,堆了一脸笑:“同窗,你…..哪里不舒服?”
潘岳用双臂缓缓支起上半身,轻薄的中衣随意散开,一道道绑带之下,是凸起的腹肌,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似现非现:“扶我起来!”
青城当真去扶他,又问:“现在已经快五更了,你想去哪儿?外头估计结了冰,你还是在屋里歇着吧。”
潘岳顶着一张黑脸:“你喝几大碗汤药试试,需要不需要方便!”
这……..他是想?
青城反应过来,一手扶着他,一边指着门外:“我去喊穆云飞进来。”屋子里有专门的净房,潘岳可以去净房解决,只是她不方便跟进去。
潘岳臂弯一沉,搭在了青城肩头:“我/不习惯有人伺候那事!”
你不习惯,难怪我就习惯了?
青城沉着脸,将潘岳扶入净室,耳边听着他一只手悉悉索索的解开腰带的声音,她望着头顶的栏柱,身子僵硬。
这个方便的过程实在是……..长!
他到底憋了多久了!
潘岳兀自忙活了一阵,拉上亵裤,侧目瞟了一眼臂弯下的人,见她专注的盯着屋顶无比认真的发呆,突然轻笑道:“呵----你不必自卑,一般人都比不过我。”这小子一定是自行惭愧了。
青城:“!!!”你赢了!
潘岳变相的报了一巴掌之仇,心情无比愉悦的上了榻,接着趴下,青城转身时,道:“你先忍受几日,过几天就能侧着睡了。”
言罢,冷漠的走出了内室。
潘岳唇角一抽,头埋进软枕里,片刻抬起头时,只剩下一脸的生无可恋。
*
第二日,冀侯派人来请青城走一趟,她临行时,吩咐穆云飞好生照顾潘岳,见他一人趴在榻上,仍是生无可恋的喝着汤药,又命影九在药中加重了曼陀罗花的分量。想来昨日的量肯定不够,不然他怎会夜半哼哼。
是以,潘岳一觉睡下后,就没醒过来。
穆云飞急的的抓头:“影九兄弟,你到底给他下了多少剂量?”
影九表示自己很委屈:“昨夜是两人份的曼陀罗花,可我夜里分明听到了动静,估摸着潘世子一定睡的不安,今早七少爷也吩咐过,要加重剂量,这不,我又添了两倍。”
穆云飞快要炸毛了:“你……给他喝了六人份的?”
影九是个老实人,供认不讳:“嗯,怎么?不妥?”
穆云飞:“………….”死脑筋,难怪至今就是个二等护卫,真是气死他了!
但愿等七少爷回来,不要拿自己是问。
*
侯府设有专门的地牢。
青城是被人带到关押王月袭的地方,冀侯就在牢房外等着。见她来了,道:“贤侄啊,此事家丑不可外扬,我夫人身子欠佳,一时间怕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你长姐又是新妇,我不忍让她过早执掌庶务,正好你与七郎关系匪浅,又对此事有所了解,七郎有伤在身,那妇人就由你来审问吧!”
公公审问儿媳,说出去着实不太体面。潘老太人早年中风患了失心症,侯夫人更是个不管事的。
冀侯这就顺理成章的把麻烦抛给了青城,还给她戴了一顶不容拒绝的高帽。
“侯爷……客气了。”青城步入牢房,此时,王月袭已然清醒。身上的衣裳褴褛,衣领处还大肆敞开着,只一眼就是放/荡/的惨败模样。
她的嘴是被堵着的,一双眼睛睁的如铜铃,眸中带惧。
她终于知道害怕了。
只要人开始害怕,心理防线就会相应崩塌,想问什么就容易的多了。
冀侯随后跟了进来,身后还带着曹门将军与几个心腹,外加府上的老嬷嬷一名。
王月袭再也不是那个身份高贵的渤海郡贵女了,很快也不是潘家的二奶奶了,她的命运已经就如同禁锢在她手脚上的铁链上,再无绝地翻盘的可能。
这个世道,女子本就低下,走错路的女子更是一步错,步步错,她和谁偷情不好,偏偏选择了潘祁之。
王月袭匍匐在地,冰冷的地牢,鼓鼓冰寒刺骨的寒风钻了进来,冻的她鼻青脸肿,再也没有潘二奶奶的娇艳风采。一夕之间,从高高在上,坠入无底深渊。
所以说,有些事能做,有些事是不能做的。
“王月袭,事到如今,你应该能猜到潘祁之接近你是有目的的,昨日那种情形之下,他非但没有想着救你,反倒想杀你灭口,这样的男人,你还会维护他么?”青城示意曹门将军揭开了王月袭口中的封条,又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你们还不是夫妻,你倘若是好好配合,说不定还能有条活路,否则也只有将你装进猪笼,沉入渤海之滨,生生世世都无法超生,永世浸没在冰冷的海水中,做个孤魂野鬼,永世禁锢。”
曹门将军皱眉思考了一番,当真有这个说法么?他怎么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