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清晨,诏狱附近,人山人海。
今日是“王霸、义利、古今”之辩的擂台赛,经过《明报》的宣传,这个活动在南京城早就传开了,大伙儿都想凑热闹,不仅想近距离看看平时难得一见的大儒们吵架时候的风采,还想看看孔希路这个孔圣后裔到底结局如何。
官员们被明确规定今日不许请假休沐,所以今日倒是没什么在任的官员过来,得以让这场辩论的性质更加偏向学术一些。
士子们则更是晓得这是学术界难得一见的大事、盛事,说不得跟“洛阳之辩”、“鹅湖之会”一样,是要载入史册的,故此更是天不亮就早早地就赶了过来,以图占个好位置。
辰时一过,钟鼓楼上的钟声便敲响了。
“珰——”
悠扬的钟声响起,顿时让周围的人群骚乱了起来,这是即将入场的讯号。
“咚、咚、咚!”
打着赤膊的力士,敲响了诏狱前面的大鼓。
一阵宏亮的鼓点声如同敲在人的心窝上一般震撼,伴随着这阵鼓声,诏狱大门洞开,大批锦衣卫挎刀而出,站在了诏狱门口的两边,紧跟着,数百名手中持着长枪的金吾卫迈着整齐的步伐而来,列队于左右的街道上,肃立严阵以待。
这一套流程下来,大家便意识到这次是真的要入场了。
这些金吾卫是从皇宫调过来维持秩序的,但并不阻挡大家围观,一些胆大的人跑过来看,一些人在旁边窃窃私语,还有不少人围在周围远处。
很快,人群中爆发了一阵欢呼。
“来了!师道先生!”人群中响起喊叫。
诏狱附近,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缓缓驶来,车上坐着个年迈的老者,腰板笔直,精神矍铄,他看起来年龄不小了,胡须花白,身体倒是挺硬朗的。
在他身后,还跟着六个青壮男子,穿着蓝色的短衫,袖口扎着青色绸缎带,看起来颇为威风凛凛。
“这是谁?”有国子监的监生好奇来问。
“师道先生都不认识?”旁边的人嗤笑道。
“师道先生闭关多年,怕是闭关的时间比这小子岁数都大,不认识倒也正常。”
这时自有浙江籍贯的监生来解答:“汪与立,纯孝先生的门人,金华学派这一代的掌门人物,在浙江有大名,此次被公推出来作为三名挑战擂台的大儒。”
旁边少数不知道的年轻监生闻言,纷纷恍然大悟。
不是装的,是因为在这个时代,金华学派真的很有名,或许士子没听说过这位“师道先生”,但提到金华学派,那是一定如雷贯耳的。
金华学派,是南宋时期重要的儒家学派之一,代表人物是吕祖谦,金华学派在当时南宋思想界有较大影响,为浙东学派先声之一,与之前提到的叶适的永嘉学派同为浙东学派两大重要分支。
此派特点是较多地带有调和理学内部朱熹、陆九渊之间矛盾的折衷色彩,曾邀朱熹、陆九渊聚会鹅湖,讨论学术,意欲调和他们关于哲学思想的争执,也就是著名的“鹅湖之会”。
如果从理学的光谱来看,金华学派严格地来说还是偏左,也就是偏陆氏心学的,学术主旨强调“天道有复,乃天行自然之道,人之善心发处,亦人心固有之理;天道复便运行无间,而人心多泯没,益以私意障蔽,然虽有障蔽,而秉彝不可泯没,便是天行无间之理”。
而南宋灭亡之后,其他学派遭受了打击,金华学派的发展愈发壮大,“北山四先生”之一的金履祥嗯,就是曾经给南宋朝廷献策,以海路进攻元朝大都,靠围魏救赵的方法解除襄樊之围的那位,在兰溪城内小天福山开设仁山书院讲学。
由于金履祥学富五车,博通理学,造诣深邃而思惟严密,加之训迪后学,谆切不倦,因而四方学子纷至沓来,称他为“仁山先生”。
金履祥后,弟子许谦继承了其衣钵,随后金华学派传到了许谦的弟子范祖干,也就是刚才浙江监生所提的“纯孝先生”手中,朱元璋曾经向其请教过治国的道理,在洪武年间是有名的硕儒,不过距今已经亡故了二十多年了。
作为如今明初理学界最重要的学派分支之一,金华学派闭关多年的掌门人都被请来亲自出动,理学界对于这次擂台赛的重视,可见一斑。
事实上,汪与立也是跟高逊志一样,是公认只要出面,就要被选上去的人。
此时,那几名金华学派的弟子正簇拥着汪与立,沿着街巷往前面走去。
汪与立在一块大石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朝着前面的一人作揖施礼。
“高太常。”
高逊志同样还礼,而后为汪与立引荐了身边的曹端。
汪与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已经听说了曹端温茶败徐老的故事,没想到北方学术界竟然出了如此了得的一位人物。
要知道,自从完颜构建炎南渡以来,儒学便是南极重、北极轻,北方燕云、两河等胡化的地域就不说了,即便是关中、河南,也是文脉尽毁,数百年都没振作起来,反倒是南方,文脉犹存,虽然理学在元朝有些衰落,却依旧有不少学术上能挑大梁的人物。
在大明洪武开国确立理学作为官学后,南方的各大学派都开始了重新崛起,这也使得南方学术界随着一次次科举,在庙堂的影响力不断扩张即便是有“南北榜”后的政策调整,如今的北方学术界也已经没落了,别说像曹端这样能够力压群雄的人物,就是拿得出手的大儒都屈指可数。
汪与立拱手道:“后生可畏。”
曹端连忙躬身回礼:“前辈赞缪,晚辈不敢托大。”
“呵呵,好一个青年才俊!”汪与立爽朗地笑道。
三人互相寒暄一番,便一同往前走去。
“拜见诸公。”
致仕的高官和学术界的大儒们纷纷侧过身避开,一个个面色凝重地还了礼。
高逊志环顾四周,朗声说道:“今日乃是道统之争,吾等虽学识浅薄,但却欲奉献绵薄之力,若对吾等三人代表理学界出战有意见者,现在还可及时提出。”
听着高逊志慷慨的陈述,众位大儒沉默不语。
片刻后,才有一位前翰林院编修轻咳一声,道:“高太常,兹事体大,非同寻常啊。”
这是还在提醒高逊志,怕曹端关键时刻掉链子。
高逊志似乎没听懂,他抬起了头:“义之所在,不得不往。”
这位前翰林院编修皱起眉头,似乎想劝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有说话,因为在场不乏聪慧之人,很快就看透了其中的含义。
在场都是饱读诗书的人,对高逊志的话,自然心知肚明,不禁面面相觑。
今日第一场就是“义利之辩”。
何为义?
义是孟子思想的中心,强调理想,强调在不同的境遇下能做到以义为本,确立舍生取义的人生目标。
而道统,无疑就是这些理学家不得不维护的“义”。
义之所在,曹端赌上一切来维护,不仅是“不得不往”,更是“非往不可”。
而从事功源头的王安石,到二程,再到继承二程学问各一部分的朱熹和陆九渊,都重视义利之辨,宋儒受到孟子义利观的影响,希望将义利问题作为道德修养的标准,从而能够恢复三代之治,重建合理的庙堂秩序。
放在今天的变法之争的背景上,更显得矛盾尤为尖锐。
此次辩论,争辩的不仅仅是学术,更是庙堂未来走向在道统上的正确与否。
这个时间段,距离开始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大约在辰时一刻左右,一侧的楼上突然出现了一道赤金色的身影,正是永乐帝朱棣。
随行的还有一些宦官,他们捧着许多器具,便是痰盂、香炉等物,一般用不到,但是按礼仪规定必须带着。
朱棣穿着赤金色龙袍,头戴冕冠,脸庞刚毅,端坐于椅上。
他一出现,便引得全场哗然。
皇帝竟然亲临现场!
大量百姓涌了过来,跪伏在地,高呼万岁。
朱棣虽然登基的时间不算太长,却已经有了几分天子之威。
“平身吧。”
朱棣挥了挥手,让众人起来。
他扫了周围环境一眼,又看了被选出来的三个人一眼。
“朕听闻,今日在此,头一个辩的是‘义利’二字?”
他说话时语气平静淡漠,但是却令人生畏。
“父皇圣明,正是如此。”
朱高炽连忙说道。
“义利之论,所出甚早,《易·文言》有云:利者,义之和也。”
“可有什么说法?”
“自是有的。”
朱高炽解释道:“义与利,虽判名为二,却又可融而为一,乃‘二而一、一而二’之关系,而融合之要隘,又在于‘和’。利,乃各种事物的中和、协调,彼此不相矛盾、而无龃龉,反《周易》而用之亦可《墨子·经上》日:义,利也。”
朱棣微微颔首:“诸子百家倒是讲求个求真务实的,利,就是润滑之剂,义,就是做事之名。朕奉天靖难,‘清君侧、靖国难’是名,与尔等富贵是利,如此而已。”
今日跟在他身边的都是近臣、勋臣,诸如“二金”和魏国公、定国公、成国公、淇国公等人,此时自然只有点头的份.刚袭爵定国公的徐景昌,脑袋都跟小鸡啄米似的了。
“《周易》、《墨子》不讳言利,而着意于义利之内在调和,此不待多言。后至孟子,始倡义利之辨,孟子谏梁惠王:何必日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由此将义利截然为二,义利之辨,自此而兴汉之董仲舒,更直言: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若董仲舒尚义黜利,亦大体不差,然义利之间,判然而不合,自汉朝以后,已经形成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朱高炽这回学聪明了,只陈述客观事实,不加自己主观判断,而且把所涉及的东西严格限制在宋代以前。
朱棣没说什么,三个皇子都在身后一字排开,接着,朱棣命人都给上椅子,然后坐在椅子上,闭眼养神,显然是等待吉时的来临。
而在城内某一处,那座废弃大宅里,一名年纪较大的男子,正在和几个中年男子,商议着什么。
这男子穿着灰布长衫,胡须虬结,神色凶狠,看着不像文人,倒像是个将军。
他问道:“刺杀伪帝的计划准备的怎么样了?”
“回禀暴公,已经准备好了。”一旁有一名中年男子低声回答道。
“很好。”
暴昭露出了狰狞的笑容:“我们要的就是这一次机会,本来以为要等到太祖高皇帝的忌日之后,没想到姜星火给了我们机会,伪帝竟然会亲临现场,只要杀死了伪帝,大明的江山就有机会重新回到陛下的手中。”
“不错,伪帝的两个儿子内斗的厉害,朱高炽是嫡长子但没有军权,朱高煦有军权可法统不正,一旦伪帝身死,那么朱高炽定然是斗不过朱高煦的,而朱高煦不过是一介莽夫,定然会惹得天怒人怨、义军蜂起,再加上天气炎热,北军不耐酷暑,自然会如金人、蒙古人一样退却北返,到时候陛下只需一纸檄文,江南便可光复,随后徐徐图之,则燕逆可灭矣!”
“朱高煦固然是有勇无谋之辈,可他背后的姜星火却委实不可小觑,此乃世所罕见的大奸大恶之人,亦需除之而后快!”
“可惜今日姜星火并未露面,不知道其具体位置所在,我们人手又少”
听着属下的议论,暴昭挥了挥:“姜星火不过是伪帝的幸臣附庸而已,没了伪帝姜星火又算什么东西?自不必去管他,专心刺杀伪帝便是了。”
“暴公高见!”
众人纷纷说道。
暴昭又道:“最后检查一遍,到时候一声令下,就让儿郎们动手。”
他沉吟片刻又叮嘱道:“这件事始终是秘密进行,火药和军弩都是之前转运出去的,在账上查不到,按理说是天衣无缝,但如今缇骑四出,你们千万不要泄漏出去一丝一毫,否则咱们谁也别想活命。”
“愿随暴公赴汤蹈火。”
“只要能够报效陛下恩德,区区性命,算得了什么。”
众人齐齐应诺,纷纷告辞离去。
等到人散尽,暴昭才独自留了下来,负手踱步到墙角,用更漏看了看时辰。
他在这里呆了很久的时间,因为担心被锦衣卫察觉,始终未曾出去,目前刺杀计划一切顺利,但仍旧不能掉以轻心。
暴昭抬头仰望天空,喃喃地念叨道:“今日便是伪帝驾崩的日子啊.”
他忽然想到了当初,太祖高皇帝驾崩时,宫廷发丧,整个京师的气氛肃穆庄严。
暴昭叹息了一声。
自李景隆这吃里扒外的畜生献了金川门投降后,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了,他一直隐姓埋名,与旧部潜藏在南京周围。
甚至他不都敢回乡祭奠老母,怕被人认出来,只能移孝作忠。
毕竟,手里还有些真定大营带出来的铁杆兵卒的他,已经是这些建文余孽最后的主心骨了。
不过暴昭现在之所以决心行动,是因为随着姜星火的变法逐步进行,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变法见了成效,百姓得了实惠,民心正在日复一日地逐渐远离建文帝,倒向永乐帝。
他曾立誓,绝不投降伪帝,而且他自幼饱读诗书,颇通兵略、政略,如今自信可凭借智慧和武力搅乱局势。
只要乱起来,建文帝就还有机会,毕竟距离建文帝失踪,仅仅过去了不到一年,江南的民心,还尚未全部丢失。
除了民心这个因素外,便是暴昭已经察觉到了,老对手姚广孝似乎感知到了他的存在,有不少建文余孽被抓捕,虽然由于他采取了单线联络的方式,组织网络并没有被大规模连根拔起,但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暴昭深知自己这种潜伏方式,随着伪帝麾下特务机构的逐步加强,迟早有被识破的一天,因此他决意冒险一搏,趁着伪帝离开皇宫前往观赛时,先将伪帝斩杀于此,若能成功,便有翻盘之机。
他相信自己这一次,依靠智慧和武力,定能刺杀伪帝,重振旗鼓,恢复朝纲,将江南被变法逼得无路可退的士绅拧成一股绳。
暴昭站了许久,似乎已经做好了决断,随后匆匆离开了此地。
当第三种乐器,也就是铜锣的声音响起的时候。
第一场擂台赛“义利之辩”正式开始了。
与军中比武、民间相扑类似,都是高台,但两侧都垫了木质的梯子,免得有年老体衰的大儒上不去。
同时考虑到整体年龄,倒也没有毫无人性到让双方的辩手顶着夏天的大太阳辩论。
而是立了两个伞盖,下面又铺了团垫。
这是自魏晋南北朝以来,清谈论经的标准陈设。
这时候,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两侧的汪与立和卓敬的身上,能被选出来进行第一场辩论对决,他俩都是今天的热门人物,刚一出现,就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
“听说这回请来的是金华学派的掌门师道先生?”有人小声议论道。
“是啊,这位师道先生在浙江德高望重,洪武朝的时候,乃是最顶级的理学泰斗之一。”
“那卓尚书是他的对手吗?”
“那你就小瞧卓尚书了吧?卓尚书可是少时便聪颖绝伦,博学多才,洪武二十一年的榜眼,解缙未出名的时候,便是大明第一才子!”
“呵呵,那又怎么样,辩经比的是对经义的理解,又不是比诗文策论。”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着今天这第一场比试的胜负,这场比试,甚至关系着他们这个月的生活费。
是的,作为这种预热足够的擂台赛,怎么可能没人下注呢?
虽然事先只知道三名守擂人是谁,不知道挑擂人是谁,但其实有资格代表理学上去辩经的大儒就那么几位,猜也能大概猜出个范围来,所以当不久前名单公布,是“汪与立、高逊志、曹端”三人时,各家赔率马上就出来了。
目前汪与立和卓敬的赔率基本上是六比四浮动,各家不同,但大同小异,总体来看,还是金华学派的这位老牌大儒更被人看好一些。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两位主角登场了。
“这位就是师道先生。”
一袭蓝色长衫,头戴纶巾,脚踏布履的老者缓步登上高台,引起下面一阵骚动。
“卓尚书!”
卓敬的白发用黑色的四方巾束于头上,身穿长衫,背负双手,气定神闲地从另一边的木质梯子上走来,仿佛要赴宴般悠然,令人忍不住赞叹。
“风度翩翩、气度俨然,果然不愧是国朝顶级大员。”
汪与立先作揖行礼。
“金华学派汪与立,见过卓公。”
卓敬亦拱手还礼:“卓敬,见过师道先生。”
双方互相见礼完毕,相对跪坐在地面的团垫上。
作为守擂人,卓敬本可以率先发言诘难,但他并没有选择这么做,而是以一个陈述式的开头选择开启这第一场辩经。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义利之辨,儒家之本也,请赐教。”
这相当于卓敬主动把先手让给了汪与立,谁都知道辩经就是一招见胜负,如此一来要么是卓敬对自己有极度自信,要么就是真正的君子风度,这不由得引起台下一阵赞叹。
古之君子,莫过如此。
然而.现场并没有人想过,守擂人有输的余地。
当然了,有输的余地不代表要故意去输,尽最大能力来辩论,还是有必要的,否则输的难看,也给变法派丢脸,更是会动摇在民众心目中的信念。
面对卓敬的踢皮球,汪与立并没有长考,而是果断地说道。
“道德即治平之准绳,自先秦以来,乃诸家政治理想之核心,其中尤为重要者,便是义利二者,义利之辨,虽只是学术层面的探讨,但于国计民生,关系甚大,可不慎审哉!”
“在下请问卓公,何谓‘故义胜利者为治世,利克义者为乱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