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奉天殿。
“陛下,大事不好!”
一位老太监顾不得宫里趋步而行的规矩,走进殿内焦急道。
“何故慌张?慢慢说,这像个什么样子?”朱棣放下手中的奏折道。
看着老太监的模样,朱棣心头也是奇怪,这老奴平素稳重的很,今日如何这般举止失措?也不知是什么大事。
老太监擦了擦额角的汗珠道:“回禀陛下,刚才有成国公府家将紧急来报,成国公病倒在安庆了!”
“什么?!”
闻言,朱棣脸色大变,犹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成国公病了,他不意外,可成国公是何等年富力强,三十出头,身体雄壮的能生撕虎豹,就算有些咳嗽,怎么就能病倒了呢?
而且,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出现在了朱棣的脑海里。
姜星火刚刚出狱的时候就说过,成国公朱能,会病死在征安南的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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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姜星火的预言能力,朱棣不是不信,一开始他确实信了,甚至亲自登门探望朱能的身体情况,可朱能当时确实只是略有咳嗽,就像是普通的嗓子不舒服,身体一点都没受影响。
因此,朱棣慢慢地也就将信将疑了,毕竟姜星火自己也说过,他的预言能力一旦干扰到现实,就有可能会产生偏移当时朱棣想着,或许朱能的身体,也有这种可能。
而经过好几个月的观察,朱棣也始终没发现朱能有什么异常,朱能也说自己看过医生了,就是伤风咳嗽,所以朱棣最后还是派了朱能统兵。
可谁知道,在南京城里还是好端端的,怎么刚离开南京没几天,就病倒了?
“把传信的人给朕带进来!”
须臾,成国公府的家将被带了进来。
“成国公现在情况如何?安庆到南京顺江而下不过两三日工夫,为何不让成国公回来休养?”朱棣疾声连问道,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关心朱能的身体情况。
“成国公如今重病垂危,连船都下不来,随军医师说成国公不能再长途颠簸了,待在安庆或许还能熬一阵子,可要是一经颠簸,或许就.一命呜呼了。”
成国公府的家将战战兢兢的把话说完,便低垂双目等待圣训。
“砰——”
只见御案前的朱棣一巴掌拍在桌上,把茶杯震飞在地。
“混账东西,你糊弄朕!成国公分明好端端的,哪儿来的重病?”
“小的不敢…”
成国公府的家将也是有苦难言。
“滚下去,滚!”
朱棣怒喝一声,那家将吓得屁股尿流,但旋即就被朱棣又叫了回来。
“成国公到底是什么病?随军医师可曾诊断了?”
“天哮,又名鹭鸶咳。”
“若是没有别的要说的,这便在一旁歇着吧,给朕把太医院的御医都唤来!”
不多时,太医院院判,连同其余几名有资格真正称为“御医”,给皇帝看病的医师,都来到了奉天殿。
永乐朝的医学界顶尖巨擘齐聚一堂。
“鹭鸶咳?”
七十九岁的太医院使戴思恭闻言面露难色。
姜星火前世有句话说得好,不怕西医笑嘻嘻,就怕中医沉脸皮。
看到戴老这副模样,朱棣的心里也沉了下来。
要知道,戴思恭这可是给他爹老朱看病几十年没出过岔子的狠人。
事实上,这位也确实是历史上著名的明初医学家,其父戴士尧为名医,幼承父业,继向朱丹溪学习医术二十余年,惟戴思恭得其真传,治疾多获神效,由是号称“华佗在世”。
洪武年间,戴思恭被征为正八品御医,授迪功郎,由于他的疗效特别好,每次都能药到病除,所以深得朱元璋器重。
等到洪武三十一年,老朱快挂了的时候,太医院的医官被杀了个人头滚滚,唯独慰勉戴思恭说:“你是仁义人,不用怕”,就连朱允炆这混小子都很信任戴思恭的医术,将诸多侍医治罪,唯独提升戴思恭为太医院使。
“有没有可能诊断错了?”朱棣问道。
戴思恭捻须苦笑着摇头,只说道:“陛下,鹭鸶咳不是什么难以判断的病,因为病人在晚期咳嗽时发出的声音实在太过独特,随军医师不太可能诊断错。”
事实上,鹭鸶咳在现代有一个小孩家长们比较熟悉的正式名称,“百日咳”.但“百日咳”并非只作用于小孩,只是小孩抵抗力弱,更易被感染,可大人同样不能幸免,甚至跟是否身强体壮无关,因为这是通过飞沫传染的疾病,从潜伏期到第六周都有传染性,人群对本病普遍易感。
这种病的病因,是百日咳杆菌感染引起的急性呼吸道传染,因病程可迁延数月,所以才被形象地称为“百日咳”。患者可表现为阵发性痉挛性咳嗽,且伴有深长的鸡鸣样吸气性吼声,严重者会引起死亡。
该病全年均可发病,以冬春季节为多,可延至春末夏初,成国公朱能正是在春天患上了此病,叠加水土不服,所以到了百日咳的晚期才会突然病倒,而且病得极为严重。
当然了,“百日咳”这名字虽然是现代起的,但华夏古代早就有了,中医自然有所研究,可方子很多,能见效的不多,尤其是对于百日咳晚期,能见效的就更微乎其微了。
——归根结底,因为这玩意的本质是细菌!
怎么对抗细菌?最有效的自然是用抗生素,因为抗生素等抗菌剂的抑菌或杀菌作用,主要是针对细菌有而人没有的机制进行杀伤。
可这个时代有个屁的抗生素?
所以百日咳明明在现代致死率极低,不仅有疫苗可以预防,而且随便弄点抗生素都死不了人。
但在古代,这就是彻彻底底的不治之症!
百日咳晚期,在这个时代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命硬不硬!
“那这病有的治吗?若是有的治,你们现在马上动身去安庆。”
戴思恭虽然有些不忍,但还是坦诚答道:“陛下,若是病人已经这个状态,恐怕是药石难医了。”
“汪伯善?袁宝?陈克恭?王彬?”
这几位都是燕王府良医,也是平日里负责皇帝皇后皇子等人医疗问题的,跟了朱棣好多年,他们一定是能懂朱棣的意思的。
但可惜的是,这些人都默默地低下了头。
低头的意思是,无能为力。
朱棣无力地挥了挥手,所有人都默默地退了出去。
待众人离开奉天殿后,朱棣站起身,来回踱着步,眉头深锁,显然陷入思考。
他本身对鬼神之事不甚感冒,但听闻这件事后还是感觉到震惊无比。
姜星火的预言,继承万里石塘鸟粪岛、日本特大金矿银矿以后,再一次被验证了!
自己虽然不懂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可姜星火始终都在南京诏狱里,以前也从没去过北方,离朱能的生活轨迹数千里之遥,朱能的情况他又怎会清楚呢?朱高煦告诉他的?这更不可能,朱高煦当时也很久没见过朱能,而且朱高煦从来主张“有病不用看医生”,有点咳嗽更是不当病,即便是知道了,也不可能当回事告诉姜星火。
就算是朱高煦真的告诉了姜星火,可一点咳嗽,怎么能推断朱能会死于征安南的路上?
但眼前的事实,已经毫无疑问地证明了,姜星火是对的。
虽然朱棣极度不理解,但他不得不承认,姜星火的预言,竟然如此准确,准确到姜星火在出狱前不可能见到过朱能这个人,但却直接推定了他的死法,这是何等恐怖的能力!
伴随着朱能似乎已经被注定的死亡,一个曾经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几乎要被朱棣遗忘的问题,又重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在狱中的最后一节课,姜星火让他二选一,只回答他一个问题,朱棣选择了预知大明的结局,而非他自己的结局。
而此时此刻,在得知比自己还要年轻的心腹爱将,有可能先自己而去后,一种前所未有的、朱棣自认为几乎不会面对的恐惧,出现在了朱棣的心中。
朱棣一向是不怕死的,戎马半生,他经历了太多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瞬间,若是怕死,朱棣走不到今天。
但朱棣今天怕了,不,描述的准确一点,朱棣不是怕死,而是怕他若是突如其来的死了,那么他刚刚冒着背负反贼之名打下的江山就会烟消云散,他胸中那“治隆唐宋,远迈汉唐”的宏图伟业,就无从实现了。
姜星火没告诉过他,他什么时候会死,这就意味着,或许在姜星火看到的未来里,说不准他明年,甚至明天就会死。
哪怕是皇帝,也保证不了,明天和死亡哪一个先来。
半晌之后,他似乎做下了某个决定。
“备马,不用銮驾,把那个成国公府的家将和太医院使戴思恭一起带着,朕亲自去见国师。”
新的府邸还在装修,姜星火依旧跟老和尚住在一起。
今天袁珙去研究怎么把沙子变成玻璃了,为此特意在化肥工坊旁边新建了一处工坊。
而张宇初则拉着一帮陆九渊心学一脉的士子,开始了心学的宣传。
姜萱出门买菜,小于谦也去上学了还没回来,所以虽然眼下是下值时间,但家里只有姜星火和老和尚,还有前来拜访的朱高煦。
当朱高煦来的时候,姜星火正拉着老和尚搞科研。
嗯,用“科研”来形容也不准确,准确的说是在开茶话会。
而茶话会的第一项内容,是静坐。
这是心学里“明镜论”的内容,也是王阳明心学格心方面的最重要工夫,姜星火对其略有耳闻。
略有耳闻的意思就是,他也不知道怎么弄。
不过好在,在场的这里面还是有明白人的,打坐嘛,老和尚一定擅长。
“目的是什么?”
还俗姚广孝又一次披上了僧袍,他恍如一尊佛陀般慈眉善目,淡然道:“还是理学格心那一套吗?世间万物皆有法度,凡所谓‘三纲五常’者,乃为人处事的根本,若无此三纲五常,则人便难以辨别真假善恶;故天地至理,必须顺应天道伦常,遵循三纲五常,内心也必须时时反省,所谓‘君子慎独’便是此理。”
“还是说,心学的格心,即是求诸己心?”
姜星火答道:“主要目的是要制定一套可以推广的心学的修炼方法,心学就如同里的魔教功夫,速成,门槛低,容易推广,用来对抗和推翻理学再好不过.眼下虽然经历了辩经擂台赛,心学和实学都有所复兴,但这只是第一阶段,第二阶段就要重现南宋三大学派三足鼎立的状态,第三阶段才是实学彻底成为官学。”
朱高煦则问道:“荣国公讲的这些,俺也听得懂皮毛,但总觉得差了一点啥?”
姚广孝捋着颔下胡须笑道:“阿弥陀佛,世上哪有完美的东西?伱想得到的或许更多…静坐是格心的手段,最根本的,还是你的心。”
姚广孝还俗,纯粹是为了姜星火,不想让自己佛门领袖的身份影响辩经和变法,并不是他真的能改变数十年的习惯。
他朝外面扬手,叫了个小沙弥进来。
小沙弥躬身道:“师祖。”
姚广孝指着地上的蒲团,温和道:“把它摆放在中间。”
小沙弥依言照做,蒲团很快就摆好,姚广孝继续道:“坐上去。”
看着规规矩矩盘膝合十的小沙弥,姚广孝问道:“心里在想什么?”
“.想吃肉。”
姚广孝没说什么,让小沙弥下去,又示意朱高煦上来。
朱高煦道:“俺是武将,打仗的,搞这个干什么?”
“让你坐你就坐。”姜星火道。
“哦。”朱高煦只好走过去,盘腿坐下。
“虽然不明白姜圣想要通过静坐具体获得什么。”
姚广孝接着道:“但人的感情与天性相通,人心也是天性的一种,所谓人有七情六欲便是如此。”
姜星火听罢,竟露出赞同神情,微微颔首。
朱高煦道:“那又如何呢?”
姚广孝抬起手,朝小沙弥招手:“把灯点亮。”
“是。”小沙弥答应道。
片刻后,拉着窗帘的静室房间里终于稍微有些光亮了,小沙弥安静退去。
“你看见的世界,便是能你想象出的世界吗?”
姚广孝突然转头,盯着朱高煦:“人心之所向,便是因为你的所见所思,你看见了,你便会想象,是你的眼睛告诉你的脑袋。”
朱高煦皱眉道:“俺不明白。”
姚广孝又道:“按佛门的道理,便是世事变幻莫测,世间万物皆有其轨迹,人的心亦然。你若是想象出一座庙宇来,你便可知晓,你念头一动,就能看到庙宇中供奉的佛像;而你若是想象出一个人来,便可知道他在想什么。”
朱高煦愕然道:“这样?”
他想象了一番,发现自己的想象力太匮乏了,一时间根本想象不出什么庙宇、佛像,更想象不出一个凭空捏造出来的人。
姚广孝道:“你再仔细想,你想出现什么?”
“我想当太子,我不想离开父皇去北直隶。”
授勋定阶已过,朱高煦因为种种考量,被朱棣要求放弃了定阶,虽然没评上上将,但朱高煦显然得到了额外的好处,他被父皇给予了一定的兵权,用于防备北面的蒙古诸部,以及山西方面蠢蠢欲动的晋王。
可即便如此,朱高煦还是不想离开南京。
朱高煦走了下来,而姜星火坐了上去。
片刻后,姜星火睁开了眼。
“师父心里浮现的是什么?”
“酒和大蒜。”
是的,当今天姜星火去诏狱视察大蒜素研究进度时,就看到了拿大蒜当下酒菜的孔希路。
虽说白酒配大蒜有助于补肾壮阳、促进新陈代谢,可当孔希路向他汇报已经研发成功的时候,姜星火还是被一嘴刺鼻的辛辣味道熏了个够呛,久久不能忘怀,以至于姚广孝问他脑海里浮现出什么的时候,姜星火第一时间就是这股味道。
就在这时,门外王斌忽然前来通报,皇帝亲自登门拜访国师。
姜星火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知道这个朱棣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日没事绝对不会轻易来见自己的,最多是让自己去皇宫里找他。
“难道…”
想到这儿姜星火连忙起身去迎接,果然看到大厅中坐着的,赫然就是当今圣上,朱棣。
只是他现在脸色很难看。
而在朱棣身旁,站着成国公府的家将,以及太医院使戴思恭。
“臣/儿臣参见陛下。”
三人齐齐道。
“嗯,不必多礼。”
对于朱高煦出现在这里,朱棣并没有起什么猜疑,因为皇子们的行踪,都是在他的掌握之中的。
也不待别人问,朱棣自己干脆说了:“国师,成国公病重于安庆,如今已经无法下船了。”
闻言,姜星火的心也是跟着一揪。
果然是朱能命中注定该有这一劫吗?
“是什么病?”姜星火连忙问道。
姜星火虽然知道朱能是病死的,但他并不清楚朱能是因为什么病而死,他记忆里的史书上,似乎也没有明确记载,他之前猜测的水土不服,也只是笼统的一种最大可能性罢了。
“鹭鸶(音同露丝)咳,而且是晚期。”太医院使戴思恭如实答道。
朱棣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姜星火的神情,要是姜星火也跟戴思恭一样,那他可就真的绝望了。
“什么咳?”姜星火和朱高煦同时茫然地望向姚广孝。
姜星火虽然博学,虽然涉猎广泛,但他真没学过医啊!
而且若是来一句百日咳,姜星火倒是能明白过来,但百日咳是20世纪才定下的称呼,此时光说一个这种病的古代称呼,姜星火能听明白才有鬼了。
姚广孝不仅博通三教,而且对医术也有造诣不低的研究,慧空的医术就是他教的,自然明白鹭鸶咳是个什么病,于是给姜星火解释了一番。
“哦,这不就是百日咳嘛。”
闻言,姚广孝微微一怔,百日咳,形容的倒是贴切。
就跟七步蛇一样,七步蛇是走七步就毒发身亡,百日咳是咳一百天人就噶了。
朱棣热切地看向姜星火:“国师既然知道,能治吗?”
“能治啊,好治。”
太医院使戴思恭委婉地提醒道:“是晚期。”
“晚期也能治?”朱棣继续问道。
“当然了。”
太医院使戴思恭张了张嘴,但最终没说什么。
他能从老朱手底下活了好几十年没脑袋搬家,除了医术高超,还有一项优点,就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刚才他跟朱棣说治不了,不是因为他耿直,而是因为他是太医院使,明确的医疗结论必须由他来跟皇帝说,这是职责所在。
而眼下国师说他能治,戴思恭虽然从专业人士的角度,认为这位国师纯粹在吹牛逼,但老中医也不总是专治吹牛逼的,尤其是对方地位比自己高得多的时候,质疑的话语,就更不好说出口了。
“还有一年就致仕了,算了算了。”戴思恭老爷子如是劝慰自己。
但接下来两人的对话,就让戴思恭忍不了了。
“可太医们说鹭鸶咳晚期是绝症国师你确定能治吗?用符水?”朱棣的想象力也仅限于此了,他只听说过北宋国师林灵素治病,都是用符水的。
“用什么符水?要相信科学。”
“科学还管治病吗?”这话是朱高煦问的。
“当然了,医学是科学,因为世界上全部存在的,研究客观存在事物的学科都是科学,而医学是研究生命体和疾病的,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所以医学也是科学。”
“求求国师救救我家国公!”
这时,成国公府的家将跪倒在了地上,铁骨铮铮的汉子,膝行到姜星火的身前,抱着他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求着。
“那国师到底打算怎么治成国公?”
“用大蒜素。”
“大蒜素?”
“嗯,大蒜里提取出来的抗生素,可以灭杀细菌,百日咳就是由细菌引起的。”
听到这里,太医院使戴思恭彻底忍不了了。
老头开口道:“陛下,鹭鸶咳晚期虽然无救,只能听天由命,但起因研究的早已清楚,乃是由肺而起,肺为清轻之体,最忌风寒之邪,一有所感,气管在上,先受其病,病则酿痰,痰则阻碍呼吸,肺体因呼吸之有阻也,亟欲祛邪以外出,故发为咳嗽以驱之。”
“鹭鸶咳初起之时,咳声常尖锐而痰色常清白,以寒邪初袭,犹未化热,痰涎始生,犹未化浊也;病之中期,咳声常重浊而痰色常稠黄,以邪势方盛,进而化热,痰涎积聚,熏蒸变稠也;病之后期,有内外因相杂,有一再伤风不已,致肺气大伤者,亦可转成不治之证,俗所谓伤风不醒便成痨,正指此也。”
换句话说,鹭鸶咳这东西对成年人一般不致命,但一旦鹭鸶咳伤风感冒,那就要命了,而朱能则是水土不服鹭鸶咳伤风感冒,所以铁打似地将军,一下子身体就垮了,是身体内部免疫系统被击溃,跟身体表面是否强壮根本没关系。
戴思恭咬了咬牙,还是说道:“陛下,大蒜是治不了鹭鸶咳的,如果能治,老祖宗定然早就发现了或许国师说的是大蒜能预防鹭鸶咳。”
朱棣还没说话,姜星火却直接无视了对方给的台阶,干脆道。
“大蒜是治不了,但是大蒜素可以,这两者的区别,以及如何治病杀菌的原理,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明白,现在说什么想来你都不信的,眼下救人要紧,既然你没办法,还是听我的吧。”
朱棣此时也确实没办法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除了姜星火,他还能信谁呢?太医都说没救了。
“罢了,管他大蒜还是大蒜素能把成国公救回来就行!戴院使,你和汪伯善、袁宝、陈克恭、王彬几人,也跟着国师一块去安庆!”
至于朱棣想要问问姜星火预测的自己的未来的小心思,也被暂时掩盖了下去,眼下确实十万火急,谁也不知道朱能还能撑住多久,朱棣催促道:“国师,快带着你的大蒜素出发吧。”
“等一下,我得去趟诏狱。”
安庆码头,楼船之上。
朱勇最终并没有去南京,因为他父亲成国公朱能的健康状况已经开始了肉眼可见的严重恶化,整个人在短短两日内,便变得脸色蜡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每次声嘶力竭的咳嗽,似是要要把肺都咳出来一般。
以前,朱能虽然对朱勇十分疼爱,但更多地却是把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了儿子身上,这些年以来朱勇在家里始终被朱能严格要求,朱能对待朱勇的态度也非常严厉,正因如此,青春期的朱勇逆反心理渐起,父子之间才会有些矛盾。
朱勇之所以去军校,之所以学炮兵,原因很简单,他想通过自己的行动,让父亲认同他,认同自己没有父亲的荫庇,也能做出一番事业来。
在朱勇看来,只要自己能行,就算父亲反对,那又有何妨?到时候父亲总不会拿刀砍他吧?而且这样一来,他也算独立生活了,不用每天回府被父亲训。
可现在朱勇却多么希望,昔日里拿着鞭子撵的自己满府到处跑的父亲,还能再恢复那样健康的模样,喊自己一声“小兔崽子,别跑!”.可惜,这些也只能成为奢望了。
现实的残酷性远比他预计得更加激烈,仅仅只用了几天的时间,父亲的病情便恶化到了这种程度,甚至一度陷入了昏迷。
“儿怎么,不回。”
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连说话力气都没有的父亲,朱勇满腔热血渐渐冷却下来。
虽然父亲仍旧在强撑着,但朱勇还是从他微弱的呼吸声中察觉出来,他已是命悬一线了。
父亲真是太倔强了,也太想继续建功立业了,其实只要他能够听从劝告,那就不必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了!
“唉父亲,孩儿知道错了。”
朱勇坐在床边,喃喃叹了一句。
朱能努力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低沉沙哑的模糊音节。
“孩儿错了,以前不该任性妄为。”
朱勇轻轻叹了口气将父亲的手握在掌中。
“嗯孺子、可、咳咳咳、教啊!”
朱能艰难地抬起右手,摸了摸朱勇的脑袋:“记住,不要、哭。”
朱勇默默无语,良久后方才咬牙道:“孩儿遵命!孩儿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去、吧。”
但是朱勇依旧站在原处,不肯动弹半步,只是用充满渴求的目光注视着朱能。
“父亲!”
朱勇跪倒在朱能面前,哀声恳求:“孩儿求您!让我陪您吧!孩儿不想回军中去,若真是天命如此,孩儿愿意陪父亲走完最后一程。”
朱能沉默不语,良久,才缓缓小幅度摇头,轻轻吐出几个字。
朱勇凑近了,方才听到。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言毕,一行浑浊的热泪从朱能的虎目中流下。
随后朱能又昏迷了过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当朱勇趴在床边已经睡着了时候,忽然察觉到动静,却见到朱能正在温柔地看着他。
是的,温柔。
这是父与子之间从未出现过的一幕。
而奇迹般地是,朱能此时竟像是好转了很多,不仅能稍稍移动了,说话也利索了很多也不咳嗽了。
但朱勇的喜色刚刚浮现在脸庞上,下一瞬间就是无尽的恐惧。
他当然清楚这代表着什么。
——父亲已经回光返照了。
朱能低头看了看自己消瘦的身躯,喃喃道:“真得不行了,再这样下去,恐怕活不了多少时日。儿,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是咱们朱家未来的顶梁柱,你得好好活着,保住朱家的香火,为父希望等到下了地府之后,见到列祖列宗的时候,能够有个交代你明白吗?”
朱勇闻言愣住,他忽然意识到父亲的意思,这是在交代后事。
他猛地抬起头来,双眸中泪水滚落:“父亲,孩儿愿意跟随父亲征战沙场,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朱能微微一笑,只是这笑意,看起来却无比牵强:“傻孩子,为父当然知道你忠肝义胆,想要舍命报国,可是我们朱家的基业就指望你了,等我死以后,爵位我不操心,陛下会让你袭爵的,也会善待你,你要照顾好弟弟妹妹,所以,征安南这场仗答应为父,别去打了,好吗?”
说完这句话,也不待朱勇回答,朱能像是泄了口气似地,脑袋重重地挨在了枕头上。
朱能看着座舱的天花板,楼船很大也很沉,停泊在码头里,并没有什么摇晃,跟在陆地上并无区别,朱能在努力把这一幕,想象成自己以前在燕山三卫当兵时候的那家,那间破瓦房的房顶。
“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地咳嗽过后,朱勇的神色有些恍惚。
“对啊.当初你娘把你抱到我面前时说,让我保护你们姐弟俩,让我们一家子荣华富贵,如今,我已经做到了可我始终觉得不够,还不够”
朱勇愣了愣,忽然明白了父亲为何会如此执拗地要当征讨安南的主帅。
“悔不听国师之言。”朱能苦笑道,“是我误会国师了,以为国师.不想让我立功,甚至还生出了几分.愤恨,等你见到国师,替我向他,道歉。”
朱勇点点头,随后,父子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再带我去看看长江吧。”
朱能气若游丝地说道。
朱勇叫来侍卫,一起默默地把父亲从床上抬了起来,这时候谨遵医嘱已经没有意义了,满足父亲最后的愿望,比什么都重要。
朱能坐在椅子上,朱勇站在他的身后。
父子俩在甲板上,凝望着长江,此时已近傍晚,夕阳落在水而上,映照出金黄色的粼粼波光,让原本就美轮美奂的江面景色,显得更为绚丽多彩。
突然间,码头那边传来阵阵喧哗,打破了难得的宁静,紧接着便看到一艘舰船缓缓靠岸。
随即有一群人登上码头,继而朝着他们这边的楼船走来。
当看清楚为首的那名一身青衫的青年男子时,朱勇却是脸色一凛。
“父亲,父亲校长来了!是校长!您有救了!”
然而就在这时,朱勇却发现,父亲的头已经垂落了下去。
朱勇心急如焚,连忙去摸脉搏、探鼻息。
好在,朱能只是陷入了昏迷,并没有直接死去。
不待姜星火到来朱勇疾奔了过去,见到姜星火一行人,直接跪在地上,“砰砰砰!”连嗑了一串响头,少年的额头都变得血肉模糊,姜星火怎么拉都拉不起来,似是脚下生了根一样,最后还是几个侍卫强行把他拉了起来。
“校长!我爹知道他错了!求求您救救他!”朱勇的声音里满是哭腔,平素徐景昌、张安世等人受了伤疼的掉个眼泪都要被他嘲笑好几天,如今却是泪水止不住地哗哗流淌了下来,像是开闸的洪水一样。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而同行的太医院众人,即便根本不相信姜星火所谓的大蒜素,但见了此情此景,反倒心中真的存了一分幻想,希望姜星火能把朱能救回来。
毕竟医者仁心,当医生的哪有自己治不了病,就咒别人的法子也治不了的道理?最多不相信罢了,而这种不相信,姜星火也能充分理解,毕竟现在根本没有提出细菌学说。
当然了,姜星火也不是认为中医一无是处,西医才有用,实际上,老祖宗的东西当然在大多数时候很管用,但有些方面,确实不如西医来的直观有效。
就比如这种因为细菌传染引起的呼吸道疾病,哪怕是所谓的晚期,一管抗生素也就解决了,但中药则一碗下去,肯定不见得能救过来。
在太医院众人的将信将疑中,在朱勇宛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期待中,姜星火把新鲜制备,低温保存的大蒜素拿了出来。
金黄色的液体,在此刻仿佛就是圣水。
姜星火撬开朱能的嘴,给他灌了下去,紧接着,抬着他回座舱休息,楼船停在码头时的座舱,平稳异常,不会给病人带来什么颠簸,反而比抬下去再折腾更远要好。
不知过了多久,当朱能悠悠转醒时,只看到了一群穿着太医院官服的老头子,眼神中迸射出了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乃至.惊恐的目光。
船舱外传来了姜星火的声音。
只见姜星火拎着一壶酒,赏过了江景,走了进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看着明显好转,从生死线上挣扎出来的朱能,姜星火并没有任何意外。
姜星火只是把酒壶递到朱能唇边,让他鼻子闻了闻。
“当你喝喽,笑一笑,一笑泯恩仇。”
朱能闻言,往日木头人一般不会动的嘴角,这次没有严肃地抿着,而是艰难地勾起了一个笑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