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理学虽然被尊为官学,可它演变到了今日,早已不再符合国朝实际。”
奢华的莲花灯组,从奉天殿的梁顶投下了温煦的光,映在五人的衣袍上,格出了明显的阴影界限。
台阶上,朱棣坐在龙椅上,与坐在锦墩上的姜星火对视,朱高燧躲在朱棣背后的阴影里,而身形高大的朱高煦穿着赤红的蟒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倒在地上并未抬头的朱高炽。
朱棣缓缓站起身来,绕过了姜星火和朱高煦,走下台阶。
朱棣反常地、慢条斯理地,走到了朱高炽面前。
他弯下腰,伸出有力的双手抓住了朱高炽的肩膀,用尽了全部力量。
二十五岁的朱高炽与四十四岁的朱棣,在此刻仿佛是匍匐的熊罴与扑食的猛虎。
“炽儿,你可知道,朕为什么要让你处理国事吗?”
只有寥寥几人的大殿内,回荡着朱棣低沉的声音。
朱高炽感觉肩胛骨仿佛都要碎掉了,他的额头开始冒冷汗,可仍旧没有吭一声。
“.儿臣愚钝。”
“不,你不愚钝,伱很聪明,你是朕的三个儿子里最聪明的,正是因为你聪明,你能做你其他两个弟弟做不了的事,朕才让你来。”
朱棣看着儿子额头的汗水,仿佛雨帘一般滴落。
“可你不该质疑,尤其是质疑朕的决策。”
“你在这个位置上坐久了,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朱棣揪着朱高炽的衣领,一把将其从地上抓了起来,父子两人的面孔紧紧相对。
朱高炽整张胖大的脸仿佛都拧巴在了一起,他害怕了,真的害怕了。
当行使了大半年的皇帝职权后,朱高炽终于明白,他的父皇为什么这么放心他。
朱棣的神情难得一见地变得温柔,他贴到朱高炽的耳边,轻声细语地说。
“咱们一家,都是反贼啊.”
“咱们是造反从建文小儿手里抢下来的江山,你不记得了吗?”
说罢,朱棣强迫着朱高炽的头跟着肩膀一起扭过去,扭向一个方向。
明太祖朱元璋的画像静静地挂在那里,看着儿孙们围绕着“权力”的互相厮杀。
“你爷爷在这看着呢,就在这奉天殿里。”
“你要记得,当年你爷爷在时,就是因为这‘理学’,就是因为这‘宗法’,不肯把江山交给朕可他现在死了。”
“没人能活到最后,朕也一样。”
“朕今年虚岁四十五了,再有二十年、三十年,就得去地下找你爷爷,到了那时候,大明的江山,传给谁?”
这是朱棣在回避了大半年后,第一次明确地在儿子们面前,提及了立储的问题,朱高煦的呼吸不由地急促了起来。
背对着三人的朱棣,声音高亢了起来。
“老二老三,朕也要告诉你们,咱们一家是靠造反抢来的天下,不是靠仁慈、靠宽容换来的!”
“你们到死都要牢牢记住!”
朱棣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立于姜星火左右的两个儿子,他眸中仿若幽潭般的黑暗,似乎要将二人吞噬掉。
朱高煦藏在大胡子里的嘴巴咧开了笑意,朱高燧则看起来吓得哆嗦起来,连忙往朱高煦的身后钻.这是他在表示自己并无意与两个哥哥争夺储君之位。
姜星火则依旧保持着镇定,甚至还饶有兴趣地望向写着“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之像”的挂轴。
姜星火是建文三年穿越过来开启第八世轮回的,对于这个在无数人口中出现过的名字,他只能说,没能见到活着的老朱,属实是个遗憾。
也不知道如果老朱看到这一幕,会不会脱下鞋把现在还在威风凛凛、气场全开的朱棣抽的满大殿跑。
朱棣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朱高煦身上,他继续说道:“朕今日召你等进宫,便是要商议立储之事,不管你们愿不愿意,不管最后立谁,都得有个说法。”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令朱高炽浑身剧烈颤抖,若不是朱棣依旧抓着他,险些栽倒在地。
但朱棣没有多看他一眼。
“老二,你的功劳,朕记得。”
朱高煦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他想说“谢父皇”,但是喉咙好像堵住了,眼眶里似乎要流淌出一股酸涩的液体,但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但朱高煦心里很清楚,对于自己成为太子,其实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阻碍,那就是朱瞻基。
在朱棣的心目中,朱瞻基是绝不可替代的存在。
这种地位,就像是朱元璋对待朱允炆一般。
他比任何人都重视这个嫡长孙。
朱棣看向了朱高炽:“你们兄弟俩一直斗,朕知道。可朕一直希望,你们兄友弟恭,不分彼此,朕也希望看到你们兄弟和睦相处眼下看来,是不可能的了,就算是你们装,都给朕装不出个样子来。”
“老大,你是嫡长子,按理说将来必须担负起振兴大明的重任。”朱棣说道,“可你今天的表现,让朕很失望。”
“儿臣惶恐.”朱高炽挣扎着要跪下。
“朕没怨你。”
朱棣拉着他:“朕只是不想看着大明亡了,更不愿意看到大明亡在你们的手上,朕希望你们兄弟能齐心协力、守护大明,维系大明江山若是做不到,也该选个真正有能力的人继承朕的皇位。”
“父皇,儿臣”
朱高炽顿了顿,咬牙说道:“儿臣一直不明白。”
朱高炽没有继续说下去,可他的一句“不明白”,早已道尽了千言万语。
他说完之后,目光坚定,毫不畏惧地迎上了朱棣冰冷的目光,虽然脸色苍白,站却在原地没动。
“不明白什么?不明白明明你是嫡长子,为什么朕要给老二机会?”
朱棣冷冰冰地反问道。
他抬手,指着朱元璋的画像。
“原因很简单,你爷爷错了,朕不希望跟他犯一样的错误。”
“若是二十年后,你走在了朕的前面,瞻基以皇太孙身份继承皇位,是不是还要来一次靖难之役?”
“还是说,瞻基要像朱允炆一样,杀了他的所有叔叔,杀了朕的亲儿子们?!”
但在这个问题上,朱高炽没有任何退让的余地。
他是燕王世子,他就该当储君,当太子!
这时候一旦有任何退缩,那他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朱高炽显然已经不顾一切了,他看着父皇问道。
“咱们燕王府这一脉的天下是抢来的,以后每一代君王,也要靠刀枪决胜负?”
“靖难之役,二弟在战场上有大功劳,可我便在北平守城、后方足兵足食,没有立下大功劳吗?”
“哈”
朱高炽惨笑起来。
“父皇,儿臣不服!”
这是父子两人,第一次公开、正面、毫不退让的冲突。
朱棣有他亲身经历的不忍言之缘由,朱高炽也有他的委屈。
一时间,奉天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今日国师做个见证。”
见朱棣说到自己,姜星火也从锦墩上站了起来。
“不管是以后谁当储君,谁当皇帝。”
朱棣这话说得很有意思,当储君的,不一定能当皇帝,这里面暗示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朱高煦的心跳忽然加速了许多,他隐约猜到了一丝迹象。
但他经过姜星火的教导,已经不再是彻头彻尾的莽夫,他不动声色地思索了片刻,仍然保持了平静。
朱棣顿了顿,又道:“至于朕的另外两个儿子,他们既然是朕的骨肉血脉,若是真有万一,便放去海外封藩,不要再回来了。”
“你们兄弟三个都要记住,靖难之役,不能再来一次了!”
“父皇圣明,儿臣谨遵父皇教诲。”朱高燧似是放下了什么,重重说道。
见老大老二没吭声,朱棣看向他俩。
“朕还是希望,能够在你们两人之间,选出一个人做储君。”
“大争之世,朕的儿子,争储,既要争得轰轰烈烈,也要争得光明正大!”
“老二等评定完将阶,就要北上去开平卫备秋了,到时候北直隶的变法,一并管起来。”
“给你们三年的时间,到永乐四年的今天,把南北直隶变法的成果,按之前给出的办法衡量计算,比个高低,谁赢,谁做储君,你们可还有意见?”
之前虽然说过这件事,但却是在画大饼,没个明确的说法,如今朱高煦北上在即,朱棣却是把这件事给彻底敲定了下来。
朱棣看向了朱高炽,意思很明白。
朱高炽也清楚,父皇就不是嫡长子登基,再加上与朱高煦的感情,天然地偏向朱高煦,如今是一定要给朱高煦一个正大光明争储的机会,也是对靖难勋贵集团的一个交代。
显然,在这段时间里,因为评定将阶的事情,父皇一定是受到了方方面面的影响。
而在这个机会面前,如果比的是自己最擅长的文治,自己也比不过,那就说明,父皇的选择其实是对的。
自己,不适合继承大明的江山。
而这时候,他不能再让朱棣失望了。
朱高炽坚定地看向朱棣说道:“儿臣一定会成为储君。”
朱棣松开了双手。
朱高炽伏在地上喘息,如今精神松懈下来,刚才的疼痛几乎使他昏厥,但他忍住了,他缓缓爬起来,低垂着脑袋。
朱棣盯着这个胖胖的儿子,良久没有作声,过了许久,他才问道。
“你知道你刚才错在哪里了吗?不是立储的事情,是理学的事情。”
“儿臣不该质疑父皇的决定。”
“那你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儿臣以为罢黜理学必定会带来祸患。”
实用主义者朱棣语重心长地说道:“法家、儒家、道家.理学、心学、实学.这些说到底,对于站在这的人来说,不过都是工具罢了,这个工具,到底叫什么名字,有什么要紧的?”
“治天下必用申韩,守天下必用黄老,可外儒内法的同时还与民休息,叫不叫儒家?”
“重要的不是名字,是好用不好用,什么纲常,什么道统,那是用来骗底下人的,你怎么还跟着信了呢?”
“是。”
朱高炽低眉顺目地听训,心中却有了另一份感触。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姜星火敢做的这么肆无忌惮了。
甚至于,朱高炽忽然觉得,自己对于父皇的了解,可能都没有姜星火深刻。
姜星火太清楚父皇想要什么了。
“朕知道理学好用,可理学同样有弊端。”
朱棣脸色一肃,缓缓地说道:“理学之弊,在于不通世事,不辨真伪,不识时务,自宋以来,便是偏安一隅之地诞生出来的小家子气之学,大明煌煌天朝,威加四海,如今正逢大动荡、大变革之时,若不及趁势掉头,只怕将来难免出现更多积弊,积重难返时再想改,可就晚了。”
朱棣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不要把这些事再留给你们的儿子,孙子去做了!”
“儿臣明白。”
三位皇子纷纷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
姜星火点了点头,朱棣说的确实没错。
理学在很早的时候,准确的说是南宋的时候就应该变革了,而不是等到现在。
但事实上,理学不仅没有变革,反而南宋的皇帝们变本加厉,把理学当做了一条走狗来豢养,用它来不断地培养士大夫的思维模式,不停的灌输迂腐的思想,使得原本坚持古儒家之风,秉持着君子行道的儒士,开始堕落。
南宋早期还有辛弃疾、陆游这样的人,到了晚期,便基本都成了高谈阔论的庸人,这些人既不能治国,也不能抵抗蒙古人。
这种情形如果像姜星火在诏狱里所说的那样,在以后的大明又一次出现,水太凉、头皮太痒.这是朱棣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因此,在姜星火的奏疏送上之前,朱棣其实就决定,要对理学作出变革。
“理学,就应该彻底推倒重来,再不可以存留。”
这样说着,朱棣拿出了一份奏疏:“这是国师之前递上来的,朕留下了,你们看一看吧。”
朱高炽与朱高煦对视了一眼,然后双手恭敬地捧过了这份奏疏。
首先呈到朱高炽手中的奏疏,是关于变革选官和考察制度的,也就是朱高炽之前听到的那些风声。
在这个过程中,朱高煦仔细观察着朱高炽,见他眉头越皱越深,心中也有了一些猜度。
奏疏是姜星火亲笔撰写,而在这篇奏疏中,姜星火不仅提出要建立大明行政学校,而且还要在南北直隶搞分校,以此为核心培养未来的官员。
同时编写统一学习、考试用书,《行政管理学》自然是培养官员的主要学问,除此以外,农业、法律、数术等实用学问也要配套上,至于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则是选修课,按兴趣四选一。
而国子监里的科学厅,则负责普及科学教育,以此做一个区分。
按照三舍法,大明行政学校每年举行一次“公试”,由朝廷特派官员主持考试,从外舍生里面选拔考试合格的,再参考平时的学习成绩和个人品行,将这部分人补充进内舍。
然后隔一年举行一次“上舍试”,从内舍生里面选拔成绩合格的,并参考平时学习成绩和个人品行,补充进上舍。
上舍生通过累积的考试成绩,以及参考平时的学业和品行,也被划分为三等:其中上等生可以上报朝廷之后,直接授予官职;中等生可以免除科举前面几场的预考,直接参加最终的殿试;下等生(包括一些成绩极其优良的内舍生和个别外舍生)可以获得“取解”(选送士子应进士第)的资格,而且还可以留校任教,充任学正、学录(相当于大学助教、讲师的职务)。
除此之外,每个月也有一次月考,如果月考三次不合格的,就会被降级,上舍被降为内舍,内舍被降为外舍,外舍则会被除名,也就是末尾淘汰制。
配合上即将在京官中进行试点的考成法,姜星火是真的要对文官举起大刀,杀个痛快淋漓了。
其实说到底,建立学校重新走三舍法选官的路子,这件事可大可小,但若是朱棣执意如此,朝中文臣难免就觉得意味着他将要放弃理学,而如此一来,朝中恐怕会群情激愤。
而且在此之前,金忠和金幼孜都曾试图劝谏朱棣,不过效果寥寥。
当然了,二人主要觉得理学这东西不可废,毕竟眼下谁也不知道朱允炆是不是还活着,朱棣的皇位坐的还不算彻底稳固,万一,真有那么个万一,若贸然提出废除理学,肯定要从根本上触及到士绅文官的利益,弄巧成拙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朱高炽万万没有想到,在他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的时候,朱棣就已经准备要动手了,这简直是雷霆霹雳啊,他的目光不禁扫了一眼旁边的姜星火。
只见他一脸淡然,似乎一副毫不担忧的样子。
这个国师…
朱高炽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愈发感慨,统治了思想界数百年的理学,自己学了将近二十年的理学,竟是如此真切在自己面前被动摇。
事实上朱高炽的感叹,才是理所应当的,在这个时代,不管是谁都会觉得理学是正统,哪怕是南京城街头随便拽个人,也肯定是这么认为的。
这年代讲究三纲五常,讲究存天理灭人欲,别管是不是灌输的,但这就是一种精神文化上的共鸣。
姜星火却知道。
在另一个历史时空里,理学就是用来蛊惑百姓、控制士大夫、影响华夏进步的东西。
姜星火的想法是——既然这东西是祸患之源,不如毁掉它!
这是理学的悲哀,也是姜星火的悲哀。
他的思想是从未来的信息茧房里爬出来的,对这个社会有着极为复杂的感受。
他想毁灭这个世界的一面,他还想保护这个世界另一面,但是…他没有足够的力量去阻止别人,甚至他连自己的念头有时候都无法阻挡。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自己想做到的,对于社会的改造。
但他别无选择,唯有前行。
至于结果,管他娘的。
所以姜星火也没打算阻止朱棣激进地废除理学,只想借助这次辩经和三座擂台的机会,给理学划上个短暂的休止符罢了。
姜星火胡思乱想之际,朱高煦也看完了奏疏。
朱高煦琢磨了半晌说道:“俺觉得按父皇说的,这理学就像是一个工具,是为了用道德解决一切矛盾与纷争,来达到政权的稳固。但是用道德来威慑,这些东西有时候行,有时候不行。比方说理学中最重要的一点,三纲五常,就是让天下人都明白自身的定位,依赖于别人.可俺在江南可是亲眼见了,妇孺干起纺织来,似乎还是比壮丁还要更服从、手更巧一点,一想到这么多的人被三纲五常束缚住了,未免觉得有些浪费。”
朱高煦的声音不疾不徐,因为脑袋笨思考得慢,所以只能慢慢地诉说着,但是显然,每句话都蕴含着朴素而独特的逻辑,仿佛是一柄尖刀狠狠地扎入了人心。
朱棣听着他的话,忽然陷入沉默,久久没有吭声。
他抬起头来,眼睛盯着姜星火,目光中隐约带着几丝赞赏。
“道德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律法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但现在的问题是重道德而轻律法,道德失效,则律法形同虚设。”
“律法,这是朝廷控制民间的重要途径,若没有律法约束,天下必将混乱。若没有法度规范,官吏、百姓们的行为便肆无忌惮,不择手段。因此当务之急,是要修改在伪帝建文时期重新放宽松的律法,制定各项规矩,同时把变法的一些东西写进《大明律》里面去。”
“嗯。”朱棣点了点头。
他沉吟片刻,又说道:“你刚才讲得很好,理学觉得道德是治国的根基,可实际上,道德并非治世之本,只是用来教化民众的。朕认为,以法治天下与道德治世,是要齐头并进的。”
朱棣的脸色忽然郑重了起来,目光灼灼望向姜星火,“学问上的事情,朕就交给国师了,但无论如何,国师要记得,道德绝非无用,朕只是要让它的作用控制在它应有的限度内,而非成为文官限制皇权的工具,所以即便是实学,也不能彻底抛弃它。朕希望大明朝,包括大明朝后继的统治者,尽量都遵循这样的原则。”
姜星火点了点头。
“你们都回去吧,朕还要处置一些奏折。”
待姜星火和三名皇子离开后,朱棣坐在那里,坐在宽阔气派的龙椅上,神色复杂地看着殿外漆黑阴暗的夜空,良久才叹息了一声。
他的眼前浮现出许多往昔的情景——
明明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他的兄弟多,年少的皇子们,骑马射箭,嬉戏打闹,相互追逐,玩耍到深夜仍意犹未尽,便在宫门口聚集起来,看着夏日的萤火虫,兴致勃勃地吹牛皮。
而今,他和兄弟们已经长大了、老了,甚至有很多人已经死了。
一代人,又一代人。
自己的儿子们也一样,他们会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渐渐走过岁月,成为历史书中留下名字的人物,却再也不能像小时候一般肆无忌惮地玩乐了,也没有了从前的兄弟情谊。
想起小时候的儿子们,朱棣不由自主地露出一抹笑容。
然后,朱棣的嘴角又浮起了苦涩的微笑,低声喃喃自语道:“朕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但无论如何,有些东西都不能太强求,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王霸、义利、古今,三座擂台的事情,交代给解缙解总编之后,经过《明报》的宣传,很快就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流传开来,变成了家喻户晓的热门话题。
对于《明报》这个新鲜事物所报道的事情,普通人大概只觉得好奇、感慨,但对大部分读书人而言,则是一件足以引发激烈反响的大事。
虽然《明报》并没有直接说明,这件事与救出孔希路的联系,但既然地点就设在诏狱前面的一条街,任谁都看出来,这就是在拿孔希路作为最终的筹码。
很无耻,但是大儒们对此都很兴奋。
这是博取前所未有的名望的好机会,只要赢下哪怕一场辩经擂台赛,都可以立即从无名之辈,变得名满天下。
虽然镇守擂台的三人,卓敬、张宇初、姚广孝,实力都很强劲,但是文人不上去试试,谁会服气呢?
只不过,这里还有一个说法,却是要大儒们先推举出来挑战擂台的人。
当然有人看出来,这是姜星火的阳谋,是要他们先养蛊一般内耗一番,甚至激起内部的仇怨和纠葛。
但是阳谋的意思,就是你没得选。
大明朝的大儒们,大抵都是一副忠厚道学先生的模样。
在某些关键时刻,他们或许会有骨气一点,但这绝不是在对抗权贵阶层的斗争里,这个世界上是有勇敢的英雄,但大部分的人都做不了“直面惨淡”的这种勇士,所以他们的骨气,都体现在了吵架上面。
这些大儒都不是傻瓜,知道这次机会难得,万一赢了就能名震四海,扬眉吐气;输了倒也没啥损失,又不影响仕途,所以他们其实早就吵翻天了。
由于在任的官员不能参加,所以眼下京城里有资历和能力参加的人其实极为有限,而且基本上是都互相认识的,所以聚在一起商讨,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秦淮河畔的一间酒楼,已经被包场。
“让我去!我是戊辰二甲第四名!”
“老夫年纪大了,让老夫去。”
“你身体都这样了,不怕有个三长两短?”
“哼,老夫不惧。”
“这是公平较量啊,既然有能力,本就不应该畏缩退却。”
“没错,就算输了也不丢人,大家都是老朋友老伙计,谁还能笑话谁?我等虽然年迈体衰,可卓敬和姚广孝,也没年轻到哪去,若不敢站出来,岂不是令人看扁?”
“诸位不要争吵了。”
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一名老者走了进来,此人非是旁人,正是从江宁镇赶来的高逊志。
“高太常?”
高逊志属于弃官离京,并非是建文余孽性质,所以他出现在这里,倒是没人意外。
高逊志须发皆白,但腰背笔挺、精神矍铄,作为理学大佬,又是杨荣、金幼孜等人的座师,甫一出场,话音落下,一阵纷纷扰扰之后,很快就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支持。
“高太常资历、威望、学识都没有争议,支持高太常代表我们。”
高逊志环视四周,目光扫过众多老朋友和晚辈们,最后看向一旁坐着的一位农夫模样的青年人。
这些大儒但凡考过功名的,基本都超过了二甲,或是翰林、或是庶吉士,甚至还有几位致仕的高官,虽然这些老头子平时都不显山不露水,但他们都有一套完善的理学理论和擅长的东西,而在野,意味着旁观者清,他们对整个局势的判断和把握都十分准确。
此时这些人都知道,这是明初学界想要奠定地位最关键的一次机遇,一旦错过,以后想要在大明朝的学界占据一席之地,恐怕就千难万难了。
所以,除了高逊志这种公认的强手,其他名额却是绝对不会相让的。
“你便是曹端?”
身着布衣的青年人站起来认真作揖行礼,他黝黑的皮肤和粗糙的大手,显得与周围养尊处优的大儒们格格不入。
“正是末学后进。”
曹端,字正夫,号月川,河南渑池人,十七岁遍览群书,十八岁师从宜阳马子才、太原彭宗古,博通五经,曹端如今已经是陕西河南一代毫无争议的学界魁首。
事实上,如果没有其他干扰的话,这位学术界的大佬,将会逐渐成长为被《明史》所公认的“明初理学之冠”。
但有了姜星火的存在,历史线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偏移,曹端也出现在了这里。
“既如此…那么就请诸位先生和学子做个见证。”
高逊志微笑点头,转眼望向曹端:“我听闻你自小读圣贤书,颇具仁心,年纪轻轻便已名扬豫、陕,今日老朽打算给你一个机会,参与竞争剩下的名额,不知你意下如何?”
高逊志的态度极为诚挚。
事实上,此地基本都是南直隶,乃至以南京本地的大儒为主导,若是没有人引荐曹端再有能力,也不过是在陕西和河南有点名声,就连公平竞争出战名额的资格都没有。
在场的大儒们和学子们,都不会允许这件事情发生。
原因也很简单,出战名额,一定是最有资历、能力的大儒的。
而“竞争出战名额的名额”,则是留给各自后辈用来露脸的。
这是早已有了默契的自留地,是为了各自学术传承所必须的资源交换,怎么能让一个外人抢了风头?
曹端沉默良久,终究抬起了头:“谢老先生信任!晚辈一定尽力而为!”
“哈哈,好。”
高逊志抚掌而笑,脸色欣慰。
“这个年轻人是谁?”
此时在场之中,也有许多人对曹端产生了兴趣。
毕竟,在场的众多大儒都是饱读诗书,除了儒家经典,各种各家典籍、传记、游记、杂书数不胜数,每天闲暇之余翻阅研习,所谓学富五车,自然不是空口说说罢了。
在场没有白给的,高逊志为何偏偏对此人有信心?而由于地域和信息传播的缘故,曹端的名字,他们有的人甚至从未听说过。
“高太常这是要捧杀啊。”
一个大儒摇摇头:“这个曹端,虽然在豫陕声名鹊起,但年纪太轻,资历太浅,若是让他代表士林出战,恐怕根本不能服众。”
“是呀,高太常这个提议,看似是在帮曹端,可实际上却是害了他,这是一步险棋,稍有差池,就容易毁掉曹端的前程。”
“不过曹端说不得也是一片赤忱之心,也值得敬佩。”
一些大儒在议论着。
这种事情不需要他们去劝说曹端,毕竟他们都知道,如果曹端真的愿意接受高逊志的提议,那他自己肯定不愿意放弃的。
只是这种举动,却是隐约间犯了众怒。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竟然想代表他们出战?这是狂傲?还是疯狂?
即便不是如此,光是竞争出战名额的名额,也已经触犯了他们的利益。
“高太常,这是何故?”
此时,一个声音响起。
“徐老。”
高逊志连忙拱手。
另一名老人蹙眉道:“老夫知晓您一片拳拳之心,可惜此人资历尚浅,年龄偏小,恐怕…”
徐老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这里面的水太深,给你一个名额,是因为你能力、资历够,但不代表你还能插手其他事情。
“不错,徐老说得有道理。”
“是这个理,我也觉得曹端不适合。”
其他大儒、学子们纷纷附和道。
而听到他们的讨论,曹端则是脸色微变。
他没想到,这群平时不苟言笑、严肃异常的老儒们,居然会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这种话来。
这种情况,可以称得上是当面打脸。
只有高逊志,依旧坚持道:“我知道此事兹事体大,曹端毕竟…”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
然而,一旁的曹端却突然放下茶杯走了过来。
茶杯上的水,此时还冒着热气。
曹端神色平静,目光清澈:“诸位前辈,我愿意试试,是因为我对自己在学问上的钻研,有着绝对的自信。”
“哦?”
这时候,徐老也收起了笑容:“那你可想好了,在座的诸位,同样有着这份自信。”
“在下明白。”曹端抱拳道:“只是,若是在下不能担当这份重任也就罢了,若是机会就在眼前,不争取一番,实在是可惜,非是我辈读书人所为。”
“那你要怎么争取?”
“旦凭前辈们立个规矩。”
听到曹端这番话,高逊志忽地畅快大笑起来:“好!有勇气!那就让老夫拭目以待吧!”
徐老沉吟道:“以大欺小未免传出去不好听,便让在座几位大儒的徒弟,与你年纪差不多的,来辩一辩经义吧。”
事实上,在明代,由于之前元朝统治政策的影响,南北方的人口基数、文化教育、学术研究水平差异极大,江南和江西的中游考生,到了河南、陕西,都是能拿前几名的。
这也是为什么曹端名扬豫陕,但在座的各位艰难大儒却不怎看得起他的缘故。
所以即便是同龄,但实际上让江南大儒的门生去跟曹端较量,本身对曹端就是不公平的。
“这个曹端…胆子倒是挺肥!”
另一位大儒盯着曹端的背影看了半晌,缓缓吐出四个字:“不识好歹!”
随着徐老的命令,很快,几个穿着整齐,带着儒巾,显露出儒雅模样的男子便被各自的师长叫了过来。
“诸位。”
徐老环视周围道:“曹端虽然资质稚嫩,但在豫、陕却有文名,乃是中原一等一的人物,现在他愿意挑战你们,你们务必全力以赴,不可藏拙,否则丢失颜面的,可不止你们。”
“谨遵徐老吩咐。”
这几个男子躬身行礼。
很快,一名男子便走了进来,朝着曹端作揖行礼。
“曹贤弟。”
他的语调清晰而流利,带着浓郁的江西口音:“曹贤弟在豫、陕声名远播,在下早就仰慕之至,此次前来参加荣幸之至,还请不吝赐教!”
“好。”
曹端深吸口气,同样作揖行礼。
“请!”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江西籍贯的士子,就一脸不可置信地变得哑口无言了起来。
剩余的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相继上去与曹端辩经,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便一一落败。
曹端对理学的理解极为幽微深邃,甚至可以称得上颇得神妙,不仅能轻松化解他们的攻势,甚至随口反击,便让他们陷入困境。
按照辩经的规则输一次就没有机会了,所以理论上只要能一直做到一招秒,速度还是很快的。
直至最后一人曹端才略微松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水还是热的。
“心服口服。”
最后一位士子叹息。
他并不算什么顶尖人杰,但好歹也算一号人物,今日却这般轻易输在了曹端手里,这让他心情颇为复杂。
更复杂的是,刚刚他还在跟着嘲讽曹端的年纪偏小,资历幼稚。
结果呢?转眼之间,人家就将自己击败了。
“惭愧,承让。”
曹端谦虚地说道。
这时候,徐老开口:“曹端,这次你既然敢应战,便该有点自知之明。”
他的语调淡漠:“你资历太浅,纵使胜了这些弟子又如何?你能做到的,在场诸位哪一位不比你做得好?此次便当你在列位前辈面前露脸了,参与竞争名额的事情,你还不够资格。”
“这…”曹端顿时迟疑了。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一句“尽力而为”,竟然引发了这样的麻烦。
不过曹端也不是泥捏的,对方即便是儒林宿老,可三番五次针对自己,若是不反击回去,难免让人看扁。
曹端放下了温热的茶杯。
“还请前辈赐教。”
半盏茶的时间过后,曹端又一次端起了茶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