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府城内局势,随着姜星火的到来,在短短一天之内,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紧张地步。
不仅是姜星火稳坐方圆二十亩的清凉寺,谈笑间调兵遣将,只待收网。
便是这些网中的鱼,也始终未曾停止挣扎。
“你说的这些,老夫已经知道了。”
看着神色淡漠的老人,前来邀功的捕头李虎微微一怔。
方才自己手下的小捕快,缠着他通报了早晨在酒楼、上午在县衙看到了疑似杀人凶手的消息,也告知了有另一伙作公子哥、跟班打扮的可疑人物进入常州府城的消息。
所以,李虎兴冲冲地前来给常州府知府丁梅夏汇报。
老匹夫也不晓得是故作高深,还是确实有其他消息渠道,此时表现出的神色竟是丝毫不意外。
这不由地让李虎颇感沮丧.姚公志死了,眼下他在官场上需要竭力巴结的,自然就成了知府丁大人。
不过丁梅夏倒也没有彻底让李虎一无所获,还是给了他个跑腿的差事,老人磕了下茶杯,嗓音沙哑地吩咐道:“去把樊家大郎给老夫唤来。”
樊家大郎?
听闻这话,李虎愣了愣,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连忙点头答应,匆匆离开了书房。
片刻后,樊大郎被带了过来。
跟他那些好勇斗狠的弟弟不同,樊大郎虽然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但却有一股书卷气,浆洗干净的儒衫穿在身上更显得整洁干净,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出一股儒雅的气质。
若非是亲眼所见,谁又能够想象得到,这个书生般的男子,会是出身乡间恶霸家庭,又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坏事。
“草民拜见知府大人。”
樊大郎走进屋子,朝着丁梅夏拱了拱手,姿态恭敬而谦卑,仿佛真是一名寻常书生。
然而,就在他抬起头,目光对视丁梅夏那双浑浊眸子的瞬间,原本平静从容的脸庞之上,却是陡然闪现一抹阴郁之色,旋即恢复正常。
只是,那细微的变化,依旧逃不过丁梅夏的双眼。
“樊大郎,你可知老夫今日叫你来的目的?”丁梅夏声音嘶哑地问道。
闻言,樊大郎摇了摇头,貌似老实地回答道:“草民不知。”
丁梅夏颤悠着站起身,伸手取出茶壶,给他斟满了一杯热茶。
“喝。”
樊大郎光是端起茶杯,就已经被烫的险些脱手,而此时他却别无选择,硬着头皮,一口气把滚烫的茶水灌进喉咙里。
“咳咳!”
茶水入腹,烧得肺腑刺痛。
樊大郎猛烈的咳嗽,甚至于呛得眼泪都流淌了出来。
不过,这番模样落在丁梅夏眼里,反倒是让他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
丁梅夏笑得前仰后合,一副很是欣赏他狼狈模样的模样。
这种情况,使得樊大郎心里愈发愤怒。
不过,樊大郎并未表露出丝毫,而是继续保持低眉顺首、唯命是从的姿态,等候着丁梅夏接下来的指令。
老人眼角的皱纹因为这种情绪的激动,亦是越发地深邃了几分。
半响,等到笑意渐歇,丁梅夏凝视着樊大郎,片刻后方才继续问道:“樊大郎,伱与老夫说句实话,你可曾想报仇?”
这般直接的询问,令得樊大郎身体僵硬了霎那,旋即缓缓放下茶杯。
他扭过头来,迎着丁梅夏褪去浑浊后的锐利目光,沉默了片刻,答道。
“草民逃走匆忙,不知樊家被谁所灭门,也不知知府大人所言仇人为何人。”
“还在跟老夫装糊涂?!”
丁梅夏冷哼一声道。
“草民听不懂知府大人在说什么。”樊大郎摇了摇头。
“呵呵,你是聪明人,老夫自然明白你心里的算盘。”
丁梅夏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你我也不用废话,直奔主题吧。”
丁梅夏说出了一个名字,樊大郎的身躯猛地一震。
“杀了他。”
樊大郎顾不得为何明明素不相识,知府大人却跟那位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他现在考虑的,只有他自己。
樊大郎毫不犹豫道:“今天下午巡抚队伍就要入城了,大街上很难得手,而且即便得手了,我也会死。”
丁梅夏眉眼间的老年斑,似乎都亮了几分。
“那老夫如果告诉你,他不会跟着队伍入城,也不会参加常州府上下组织的洗尘宴,而是会独自行动呢?”
樊大郎惊讶地看向老人。
丁梅夏笑了笑,旋即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从床底下勾出一个盒子。
“打开看看吧。”
樊大郎轻吸了一口气,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一把抹去了工匠姓名的军用强弩,脚蹬上弦,五十步内威力巨大,还配了三支贯甲箭。
“知府大人.”
樊大郎抬起头,望向眼前苍老的老人,欲言又止后问了一个蠢问题:“您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呵呵,里面有夹层,你要的,都藏在这里面了。”
丁梅夏说着,再度拿起拐杖,在箱子上敲击了两下,继续道:“你我各取所需,互惠互利。”
打开了夹层,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金子做的纸,方方正正。
看了这些东西,听完丁梅夏的这番话,樊大郎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没有立马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陷入了权衡当中。
一旁,看着这一幕的丁梅夏,却并没有催促他。
“草民遵命。”
最后,在灭门之仇和金纸诱惑下的樊大郎咬牙说道:“请大人放心,我必定会让他有去无回。”
闻言,丁梅夏嘴唇掀了掀,露出一抹诡异笑容,说道:“那就拭目以待。”
“你下去吧。”
“草民告退。”
樊大郎提着箱子躬身行礼,转身离开,临行之际,忽然微不可查地停住脚步,看了书房中挂的“两袖清风”一眼。
那一眼里,有着一抹极浅的恨意和怨毒划过。
丁梅夏垂眸不语,直到樊大郎离去许久,他才慢悠悠地收回视线,继续喝着茶。
屏风后转出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身影。
“此举.”
丁梅夏盯着茶盏中漂浮的茶叶沫,神情显得颇为轻松。
“曹松那边只要放火成功,捕头李虎会带队以抓捕纵火贼的名义当场格杀,粮仓的事情,自然就无从查起了.至于刺杀国师的事情,是国师先灭了樊家满门,樊家余孽舍却积蓄购了一把靖难时期流出来的军用强弩行险复仇,这些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难道说我们保护国师不利?可国师又不是死在常州府衙里,我们常州府上下官员布置好了三班衙役沿街保护,都出去迎接国师给国师接风洗尘,国师自己不在巡抚队伍里单独跑出去出了事,难道也要怪到我们头上吗?”
“道理不在永乐帝那边,没有无缘无故杀了所有官员陪葬的道理,否则官员就真的人人自危了,最大的可能性,不过是永乐帝震怒,把我们都撤职、降职罢了,换个地方接着捞,亦或是致仕回老家,总比被查出来诛族、砍头、流放好得多。”
那黑色身影迟疑片刻,又道:“可是那军弩,如果事后查出,樊大郎跟咱们有牵连,咱们就要面临麻烦了。”
他没有说的是,虽然军用强弩被抹去了一切痕迹,靖难四年期间,军械也确实莫名其妙地丢了不少。
可能用得起军用强弩本身,就是痕迹。
丁梅夏冷哼一声:“麻烦?呵,那又如何?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人家的刀都架在脖子上了,难不成要等死不成?”
“再者说。”
老人阴测测地说道:“就算没有樊大郎这个替身,让你们去做,杀钦差,你们白莲教,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吧,那时候不怕,这时候在怕什么?”
黑色身影一怔,建文朝的时候,前来查军粮的钦差,确实也暴毙了一个。
“话虽如此,可姜星火毕竟是永乐帝的宠臣,据说两人关系非比寻常,永乐帝将其视作卧龙那般人物,而且姜星火本身听说学究天人,有通天之能或许没有民间传言的仙术,但绝不能当等闲人物视之。”黑色身影忧心忡忡地说道。
“皇帝不用担心,至于姜星火?”
丁梅夏轻蔑一笑,毫不在意地说道,“他一介乳臭未干的书生,连对国子监的生员都下不去手,注定是做不成事的,在常州府这个老夫经营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地盘上,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以为他的行踪很隐秘无人能知?可笑,出了清凉寺,离开了那群武僧、死士、老卒的保护,他还能活着回去?”
“可”
“别说了。”
丁梅夏挥断他的话语,语气冰冷地说道:“找几个白莲教好手,确保杀樊大郎灭口万无一失,你照办就是。”
黑色身影欲言又止,可见丁梅夏态度坚决,他终究还是选择闭嘴,告辞离去。
直到所有人都消失,书房里只剩下丁梅夏一个人,他仍旧保持着端坐姿势,目视前方,仿佛陷入了思索。
半晌之后,老人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幽幽说道:“姜星火,这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常州的粮账,不是你该碰的。”
下午时分,从青萍泊方向过来的巡抚队伍,堂而皇之地进了常州府城。
礼部右侍郎兼领江南治水事的宋礼大人,身穿显眼的绯袍,骑在大白马上,不紧不慢走在前面,后面是数百名护卫军卒和一干衙役、差役护送着各种物资,还有相当数量抬辎重、扛箱子的民夫,浩浩荡荡,看起来颇为壮观。
这样的阵势,即使是在建文朝的时候,也很少见到。
“宋侍郎,前面就是咱们洗尘宴的地方,请您移步至东院休息片刻,再用膳。”
常州府知府丁梅夏哪有在书房时阴沉狠辣的阴谋家模样?
一身破旧打满了补丁却浆洗干净的官袍穿在身上,笑眯眯地像个和蔼的老头。
“晚上下官代表常州府做东,邀请各位同僚聚会,为宋大人接风洗尘。”
宋礼点头,翻身下马,跟随着丁梅夏往里走去。
“宋大人,这边请!”
丁梅夏指引着宋礼,走到一座小楼前,推门进去。
房间里收拾得极其雅致整洁,屋内的家具色泽明亮,摆设清新雅致,均是不错的木料所制,窗户旁挂着几幅字画,看起来也皆是出自名家之作,不见得很昂贵,但书写工笔端秀精巧。
“好地方啊!”宋礼微笑着点了点头,赞叹道:“丁知府果真有心,这般精美别致,倒让本官不舍得离开了。”
“宋大人谬赞了!”丁梅夏谦虚道。
两人寒暄了一阵,宋礼便坐在桌子旁喝茶。
丁梅夏吩咐仆役上酒水,给宋礼斟满酒杯,说道:“大人,此番青萍泊之事,多亏了您,解决了农人问题。若非如此,今天这宴席恐怕就办不成了百姓吃苦,下官心里有愧啊!大恩不言谢,待会儿下官敬您三杯。”
“客气什么?举手之劳罢了。”宋礼淡淡说道。
“宋大人,那些灾民虽然安置妥当了,但仍有不少百姓流离失所,不知所踪,恳请大人能够施以援手,救济他们一二。”
丁梅夏突然开口说道:“下官代表全府黎庶,先谢过宋大人了!”
宋礼眉毛轻挑,瞥了丁梅夏一眼,淡淡问道:“你可曾想过,若没有本官,你该如何赈济灾情呢?”
丁梅夏和蔼的笑意里,带上了一丝诡异。
“下官年迈愚钝,只能等宋大人和国师大人训示了。”
“哦对了,国师大人呢?下官可是没看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