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敬浑浊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姜星火那张清逸俊朗的面容。
姜星火则神情专注地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图案,只不过这个三角,稍有些扁平。
“做一个这样叫做‘扭秤’的金属器具,然后用韧性很好的金属线将其吊起来,中间系一面打磨好的小镜子,最好是琉璃镜,实在不行用好点的铜镜也行,最后左边和右边放同样的小铅球。”
“然后用光,或是烛火或是阳光之类的,照镜子,光就会反射到一个很远的地方,然后马上把光反射后出现光斑的位置。”
姜星火从袖中又摸出了李景隆留给他的那枚八思巴文银币。
银币迎着阳光,果然把光线折射到了远处的地面。
“小友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卓敬马上问道。
姜星火继续捏着银币,说道:“这么做的目的就在于,物体之间由于质量不足,存在的万有引力是极其微弱,极其难以被人所肉眼观察的。”
“但是光不同。”
姜星火缓缓解释:“只要系着镜子的这根韧性很好的金属线发生了哪怕一丁点的变化,都会让原本停留在某一个位置的光,刹那间跑到远处。”
“而接下来,就是把两个一模一样但是质量大得多的铅球,放在用尺子量好的相等的位置,两个铅球需要距离靠近,但不能挨上。”
“而如果万有引力存在,那么铅球之间互相吸引,必然导致这个三角形的‘扭秤’发生微微偏移。”
“而只要‘扭秤’发生了偏移,哪怕非常微弱,只动了微不可查的一点点,那么韧性很好的金属线也会带着镜子同样发生偏移,镜子所折射的光,就会移动出较大的距离。”
听完姜星火的解释,郑和与卓老头还没说什么,但朱高煦却率先提出了疑问。
这铁憨憨,智力得到了姜星火的后天训练后,明显提高了一大截。
“姜先生,那怎么才能排除其他干扰呢?俺就是说,这个万有引力,是铅球之间相互吸引造成的,而不是什么其他的,比如风啊、人的力量啊之类的。”
“哦对了。”朱高煦拍了拍脑袋道,“还有冷热变化,之前姜先生还说过冷的地方气压高,热的地方气压低。”
听到这句话,姜星火默默地看向了朱高煦。
一时间,竟有些感动。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朽木可雕也、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乱七八糟的形容在姜星火的脑海里短暂地翻滚了过去。
总结起来只有两个字,欣慰。
傻徒弟终于变得聪明起来了。
姜星火继续道。
“有办法的,弄个密室就行了,开个小窗户在外面看。”
“至于如何放置大铅球,完全可以用竹子、木头、金属等等做个滑轨,从外面投送进去。”
“然后密室里点一个蜡烛,较暗的地方,反而更容易观察光的运动。”
听完,卓老头沉默几息,却是叹道。
“这套证明的方法,确实可行,可惜所需的东西太多,在诏狱里是不能看到了。”
朱高煦刚说想看今天就能看到,但坐在他身边的郑和,却不漏痕迹地拉了他一下。
朱高煦马上醒悟过来,郑和这是有说法的。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因为道衍那天找完卓敬后,就去让狱卒把郑和拉出来谈话。
而正是那场谈话,让郑和知道了道衍的用意。
为什么道衍要特意去找卓敬?
当然不是因为卓敬是建文朝的侍郎,而是因为在解缙之前的时代,也就是道衍和袁珙刚三十来岁的时候,卓敬就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卓敬文名愈盛,而且其人所学驳杂,思维开阔,绝非读傻了书的腐儒。
因此,道衍认为如果想要对抗程朱理学,那么卓敬或许是个不错的帮手。
毕竟,很多事情如果让姜圣都亲自出手的话,那也太没档次了。
两军对垒,哪有敌方偏将前来叫阵,我方主将迫于手下无人,就得次次亲自出手的道理?
新歪脖子树下几人的种种计较,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密室中,此时气氛却是有些变化了起来。
“去传锦衣卫指挥使纪纲过来。”
朱高炽的面色,前所未有地严肃。
听到大皇子殿下的吩咐,两名小吏郭琎和柴车对视了一眼,柴车起身去寻人,而郭琎则留在了座位上。
郭琎很清晰地看到,大皇子朱高炽此时的神情,就像是抹布要拧出水来一样。
非是郭琎学识不足形容不出来,而是这个形容,就已经是最贴近实际情况的描述了。
大皇子朱高炽胖胖的脸上,此时随着低头的动作,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肉肉发生了明显的下垂,一层层交叠在一起,汗水和油脂混合在一起,让他的脸亮到发光。
很快,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纪大人,就跟个受惊的小猫似地,迈着凌快的小碎步走了进来。
纪纲显然还没有从修墙失败的惨痛经历中回过神来,看着那堵年久失修的窃听扩音墙,眼眸中夹杂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神色。
纪纲已经决定了,如果大皇子殿下还是执意要让他来修这根本修不好的破墙,他就干脆挑明了,就说修不好就完事了。
毕竟这件事,虽然怎么都是他背锅,可根源却不在他。
砌墙和维修的工匠,都被朱元璋给活埋了,他纪纲有啥能耐能修好呢?
但出乎预料,墙那头的动静,在下一瞬间就传了过来。
纪纲松了口气,可几乎是一刹那,纪纲就瞪大了眼睛。
窃听扩音墙又能用了,大皇子殿下找自己干嘛呢?
很快,朱高炽就给他解惑了。
朱高炽把他从墙对面听到的实验所需的东西,以及实验的原理,都原原本本地跟纪纲说了一通。
“去,现在就去准备,今天就要看结果。”
朱高炽一旦决意要做某件事,纪纲当然是拦不住的。
于是纪纲带着满肚子的疑惑从狭长的通道离开了密室,前去准备材料了。
密室里,朱高炽和两名小吏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过后,朱高炽方才悠悠开口道:“今天的事情,记录在纸上,但是没人问你们,就当不知道,明白吗?”
郭琎和柴车的心头齐齐一凛。
两人连声答道:“明白!”
朱高炽之所以这么说,便是因为从原则上讲,朱高炽不能也不敢欺瞒父皇,所以两名小吏必须把墙对面说的话记在纸上。
但是记在纸上,不代表皇帝就一定会看到,也不代表皇帝一定就能看得懂。
这便是朱高炽对姜星火存了一分保护的心思。
若是朱棣看了,那自然没话说,但若是开头就离开了的朱棣没看,或者说看不懂,那自然就避免了很大的波折。
毕竟日心说和万有引力这种东西,对“天人感应”学说是一个很大的冲击。
这一点毋庸置疑。
而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天人感应”这一套东西,就一直是维系皇权的根基,所以说,如果姜星火不能在日心说里,提出一套同样能维系皇权的东西。
那么朱棣看了,最好的反应就是不以为然,最坏的反应那就没人说得准了。
但无论如何,这个实验,朱高炽还是要做的。
因为对于万有引力是否存在的这个事情,朱高炽同样心中还有疑虑。
若是不存在,那么想来也就不会对皇权有所冲击了。
遗憾的是,朱高炽那愚蠢的欧豆豆,直到姜星火讲完了这一切才反应了过来。
朱高煦忽然后知后觉地问道:“姜先生,如果日心说成立、万有引力存在,是不是天人感应就不成立了啊?”
此言一出,新歪脖子树下陷入了短暂地沉寂。
卓老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燕逆的头号打手,竟然真的这么有长进,虽说后知后觉了点,但武夫能意识到这一点,明白这种敏感性非常强的问题,就已经实属不易了。
郑和则烦躁的挠了挠自己的长髯,朱高煦这憨货 然而,郑和下一瞬就尴尬在了原地。
粘上去的长髯,被挠掉了一小块,而且更糟糕地是,这种趋势似乎有了扩大的迹象。
不得已,郑和只好维持住了这个姿势。
好在此时倒也无人在意他,都在等着姜星火回答。
而朱高煦说出口,也同样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问的不太对。
毕竟,在朱高煦的认知里,此时两名小吏,应该正在隔壁奋笔疾书,忠实地记录着他们的谈话。
而这些文字,是会上交到父皇朱棣手里的。
姜星火诚实地点了点头。
“日心说成立,万有引力存在,天人感应自然不攻自破。”
“别、别说了吧。”
朱高煦忽然开始支支吾吾了起来。
姜星火反而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
“日月,为明啊。”
随着姜星火意味深长的一句话落下,隔壁内外,都陷入了思索。
所谓“自有大儒为我辩经”,其实就像是董仲舒魔改儒学一样,日心说魔改一下部分释义,好像也不是不可以为大明皇权服务呢ps: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