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内,气氛无比压抑。
就连那些深受信任的贴身女史此时都惶恐不安,因为她们都能看出来,吴太后的神态有些吓人。
“侯玉死了?”
凤榻之上,盛装雍容的当朝皇太后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的萧瑾,语气冰寒刺骨,仿若没有一丝生气。
萧瑾在亲眼看见侯玉被那位叶王妃一枪毙命后,便意识到局势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滑落,但他又不能直接发兵强攻永仁坊——他暂时还不想将裴越逼到绝境,因此只能硬着头皮返回皇宫复命。
此刻听到吴太后这个极其简单的问题,萧瑾却陷入长久的沉默和迟疑,吴太后似乎并不着急,那双贵气的眼眸中泛着冷冷的光。
萧瑾轻叹一声,微微垂首道:“是的。”
吴太后嘴角扯出一个细小的弧度,幽幽道:“素闻这位叶王妃天资过人,武道修为高深莫测,有年轻一辈中天下第一高手的美誉。敢问右军机,需要动用多少禁军才能将其杀死?”
萧瑾面容泛苦,小心翼翼地说道:“娘娘,叶王妃本是草莽中人,性情刚直不通朝廷礼仪,再者她肯定不相信晋王会行谋反之举,一时激愤才出手杀人。如今陛下还在圜丘坛内,不知那边究竟是何情形,依臣之见不若将此事暂时搁置。”
“激愤杀人…”
吴太后冷笑一声,直视着萧瑾的双眼道:“她杀的是内侍省少监,扇的是哀家的脸,毁的是天家的根基。侯玉纵有万般不是,他终究是天家的奴才,一介王妃就能随意杀死,莫非襄城侯觉得此事可大可小?”
“臣不敢。”
萧瑾连忙躬身请罪。
吴太后也只是轻轻敲打一下,随即话锋一转道:“哀家比你们所有人都要担心皇帝的安危,但是哀家相信这世上肯定是忠臣更多,圜丘坛内的局势未必会像襄城侯猜测的那般危险。如今李訾不在都中,军方便以襄城侯为首,只可惜…或许襄城侯早已忘了当年那些事。”
萧瑾心中一凛,知道自己在永仁坊前的置身事外已经激怒面前这位皇太后。
经过那次裴城的耿直劝谏,他对于都中的局势考虑了很多,基于对裴越过往展现出来能力的认可,他不相信这位晋王殿下会一败涂地,因而心中难免会有一些观望的看法。他毕竟不是孤身一人,总要考虑到阖族亲眷的未来,如果将裴越得罪得太狠,万一最后是晋王府得势,襄国府又何去何从?
朝争不是嬉笑玩闹,当年楚国府数百人死于血泊之中可是前车之鉴。
但是到了他这个地位,想要一直骑墙又不太可能。
吴太后继续说道:“襄城侯虽是开国公侯后代子弟,但一直不被当年的定国府裴家接纳,是先帝给了你执掌军权的机会。驻守虎城十年,你劳苦功高自不必说,但是天家并未亏待你。回京之后,先帝赐你‘忠贯日月’的匾额,你可还记得?”
萧瑾喟然道:“先帝厚恩,臣不敢或忘。”
吴太后点点头道:“哀家相信你没有忘记,先帝大行之前对哀家说过,将来若是国有祸事,唯有襄城侯可以仰仗。”
这句话让萧瑾瞬间动容。
往事涌进脑海之中,当年的金戈铁马峥嵘岁月,一幕幕在他眼中闪现。
他心中百折千回,叹道:“娘娘,永仁坊陷阱重重,强攻非可取之道。”
吴太后的眉眼渐渐舒展,平静地说道:“哀家可以忍一口气,让晋王府那些人暂且得意一段时间。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圜丘坛那里,普定侯已经带兵前往古蔺驿,他会挡住返京的谷梁等人。南营另两卫分别前往北营驻地和圜丘坛,但是方才你说裴越在城内做了诸多安排,他肯定不会漏过最重要的北营,或许此刻的北营已经空无一人。”
萧瑾眼中讶色一闪而过,微微垂首道:“娘娘所言有理。”
吴太后缓缓道:“哀家不通兵事,却也知道兵贵神速四字。既然永仁坊暂时进不去,那就让禁军在外看守,只要别让里面的人逃走就行。当务之急还是皇帝的安危,如今裴越谋反的罪名已经坐实,只要解决北营泰安卫,裴越便会陷入穷途末路。”
萧瑾试探地道:“娘娘之意,晋王已经提前让北营泰安卫守卫在圜丘坛附近?”
吴太后应了一声,又道:“这是他唯一可以逃出生天的法子。”
殿内陷入沉默,萧瑾显然在思考这件事如何决断。
吴太后轻声道:“晋王谋反,左军机身为他的岳丈也会被牵连,届时朝堂军务无人掌握,终究要托付于你。”
萧瑾猛地抬眼,这句话不需要任何分析,吴太后这是直截了当的明示。
他心中百感交集,裴越这次之所以陷入一场声势浩大的陷害,除了天家对他的忌惮和朝中忠臣的担忧之外,恐怕也有很多人在暗中推波助澜。毕竟只要裴越倒下,他在朝堂和军中的势力肯定会遭到清洗,意味着会有大量的官位与军职空出来。
京都最不缺的便是钻营之辈与闲散武勋。
他忽然明白过来,吴太后这不仅仅是许诺,更是一种只能意会的威胁——
你若不想做,都中有的是人愿意站出来。
至此,萧瑾很清楚自己必须要表明立场,而且这个决断并不困难,无论是为自身的权势和家族的兴衰,以及开平帝对他的赏识和提携,最重要的是如果再不表态,恐怕他会走在裴越前面。
他目光逐渐锐利起来,躬身行礼道:“娘娘,依臣之见,守备师可留一万五千人镇守京都,永仁坊那边则由禁军负责。臣会亲率守备师两万大军前往圜丘坛,勤王救驾扶保天子,将一众反贼全部拿下。”
吴太后面上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欣慰地说道:“家国重任,左军机一肩挑之,此乃大梁之幸。”
从右到左,只是一个字眼的变化,却仿佛已经底定朝堂未来数十年的格局。
走出景仁宫后,仰头望着正午时分炽热的阳光,萧瑾脸上的笑意略显苦涩。
人在局中,终究无法幸免。
他在数十名亲兵的簇拥中来到北城守备师衙门,刚刚走进正堂便见现任主帅、定远侯裴城起身相迎。
见礼过后,萧瑾凝望着面前年轻人沉重的脸色,便宽慰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裴城欲言又止,他很想说裴越绝对不会背叛大梁,但是如今看来一切都朝着他不愿看见的方向发展。圜丘坛内的刺客,外面虎视眈眈的北营平南卫,都中似乎早有准备的背嵬营,以及永仁坊外一枪毙命的内侍省少监侯玉。
如果不是谋反,又怎会发生这么多变故?
只是他心里依然犹豫,是像先前对萧瑾表态那般提兵出京平叛,还是坚持为裴越辩解?
萧瑾似乎看穿他心中的纠结,抬手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我会留下一万五千人,你用心镇守京都。”
裴城微微一惊,瞬间明白这句话的深意。
萧瑾没有继续解释,又道:“我嘱咐过陈安,銮仪卫的人不会去袭扰定国府,你不必担心。”
裴城闻言颇为动容,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只能嘴唇翕动。
萧瑾笑了笑,抬头望着正堂内悬挂的那副匾额,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晋王谋反,其实我也不相信,但是你我怎么认为并不重要,因为世人都会相信他已经背叛大梁。如果换做别的人,哪怕是当初的王平章,我都不会有丝毫犹豫,毕竟这可是极大的功劳。然而要对付的人是晋王,我虽然已经领受太后的懿旨,心里却依旧十分忐忑。”
他收回目光,望着裴城说道:“此番出京,无论是胜是败,都由我独自承担。你还很年轻,不要趟这趟浑水,留着有用之身将来才能实现你的抱负。记住,无论最后回到京都的人是谁,你都不要负隅顽抗,更不要轻言舍身。”
“侯爷…”裴城双眼微微泛红。
他如何能够忘记,自己初到西境边关时,几座大营的主帅都不愿接收定国府的大公子,只一味哄着他,显然不愿在裴家式微的时候招惹麻烦。只有时任虎城主帅的萧瑾毫不嫌弃,不仅教会他太多的道理,还让他在惊羽营中得到长期的磨砺。
至于往后,萧瑾更是亲手将他推上高位。
从惊羽营统领到西城卫指挥使再到如今的守备师主帅,两人虽无血脉关联,但论亲近程度不逊于亲生父子。
萧瑾笑容温厚,他知道裴城不善言辞,因此从容地说道:“我家中那些不肖子弟,指望他们洗心革面怕是很难,你也不必太过费心。倘若这次我…你只需尽量帮我护住他们的性命,如此便就足够了。”
裴城躬身行礼,一字字道:“末将定不负所托。”
萧瑾颔首道:“我相信你能做到。当然,胜败犹未可知,晋王也不一定就能算尽天下人心。就这样吧,你好好活着。”
他如往常一般抬手拍了拍裴城的肩膀,然后转身走出正堂。
京都守备师两万精锐,竖起平叛大旗,在萧瑾的率领下出北门,一路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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