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贼,一种古老又经典的职业。
在裴越前世生活的时代,这种职业只存在于各种影视剧里,且大都是衬托主角形象的反面角色,大喊着“此山是我开”之类的老套台词,拿着明晃晃的刀剑从路边跳出来,将主角挑衅一顿之后惨遭反杀。除非这个山贼是一个很漂亮的女角色,否则他的下场就是尽快领盒饭。
但在这个世界里,裴越知道,山贼是一种并不罕见的群体。
山野、商道甚至是水路,只要是便于啸聚的地方,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一群穷凶极恶的贼寇。
虽说大梁境内承平百年,但受限于这个时代的官差数量稀少和落后的社会发展水平,你在荒郊野岭遭遇山贼的概率并不会低于遇见一群野兽。
只不过裴越也明白,若说在下面的州县有山贼肆虐他信,可是堂堂大梁京都首善之地,城内外二十万大军齐聚,会有人在这里打出山贼的旗号?
嫌自己命太长?
然而秦贤的脸色做不得假,这位前途渺茫的哨官也不可能大老远跑来戏耍自己,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越将秦贤请到那棵柳树的树荫下,暂时避开夏日午后炙热的阳光,面露疑惑地问道:“世兄,京都附近怎么会有山贼?”
秦贤看了一眼站在日光下并未跟过来的邓载与戚闵,心中有些羡慕面前这个庶子也有如此懂事忠耿的随从,而后叹道:“贤弟,不瞒你说,这事已经闹了好几个月,一开始谁也没有在意,就像你说的那样,京都是什么地方?再怎么狗胆包天的山贼,随便从三大营中抽一卫将士出来,也能将他们杀个精光。可是接连剿了两个月,连那些山贼的毛都没捞着一根,反倒折损不少人马,听说西府的大人们大发雷霆,五军都督府的官老爷们个个气得跳脚。”
裴越愈发不解,按照席先生的说法,因为吴国与大周在边境上的威胁,且为了保持士卒的战力,京都三大营这些年一直都履行着小部分兵力前往边境轮转实战的规矩,所以三大营并非常年被养在京都的老爷兵,至少大部分都是去边境见过血的,对付一群山贼居然还损兵折将?
秦贤继续说道:“贤弟可知,京都西南方向的横断山脉?”
裴越恍然大悟道:“世兄是说,这些山贼居然藏在横断山脉之中?”
秦贤无奈又气愤地说道:“正是如此!”
横断山脉是大梁境内一道天然的奇观,绵延上千里,群山接壤不断,上千丈的高峰便有数十座。最近的山峰距离京都仅有百里之遥,山中密林幽深,野兽横行,环境非常危险,至今也只勉强探明边缘地区。
裴越想了想,冷静地分析道:“还是说不通,横断山脉距离京都虽不算很远,但是百里之遥也非片刻可至,那些山贼就算在京都附近劫掠,难道短时间内就能撤回茫茫群山之中?三大营的骑兵营也不是吃素的,怎么可能追不上他们?”
秦贤说道:“最早的时候,有附近县镇的主官上报朝廷,说辖地有村落被山贼劫掠,都督府自然是派兵剿灭,可根本抓不住这些人的尾巴,往往是朝廷的军队赶到事发地,山贼已经消失无踪,后来经过几次追击,才发现这些山贼竟然是逃进横断山脉。贤弟你也知道那山区之大,就算把三大营全部丢进去找人,也跟大海捞针差不多。西府的大人知道之后,根据之前山贼劫掠的踪迹设下埋伏,这次终于将其中一支击溃打散,且将西南方位去往横断山脉的路途截断,逼着他们朝其他方向溃逃,然后四下追缉。”
裴越看了一眼直道上那百余尽皆配马的士卒,流露一抹感激道:“多谢世兄在追贼的途中还特意来此提醒小弟。”
秦贤拱手道:“那日在宴席上见贤弟被那帮子人围攻,愚兄没有出言相助,心中实在惭愧,回去后也被家父责骂了一顿。如今愚兄既然追贼途径此地,又知道贤弟就在这里,旁的做不到,提醒一声自然是分内之事。”
裴越谢过之后问道:“世兄,你如今可有眉目?”
秦贤微微犹豫,不过还是微笑道:“这次被堵住的山贼共有三百余人,只其中三个头领武道修为较强,其余小喽啰已经死伤殆尽,只剩下那三人继续逃窜,愚兄旁的不敢说,追踪之道还算擅长,所以他们逃不掉的。”
裴越赞道:“世兄果非常人,小弟在此预祝世兄生擒贼酋,为国建功。”
秦贤遍染风霜的脸上浮现一抹尴尬,旋即又诚恳坦然地说道:“贤弟面前不说假话,愚兄家中遭逢大变,不被圣上所喜,家父也只能借酒浇愁,愚兄只想凭着自己的微末本事挣个前途出来,哪怕是将这条命交出去,总能给家中门楣添些光彩。不说这些丧气话了,贤弟如今住在城外,一定要千万小心,告辞!”
裴越定定地望着这个命运坎坷的精壮年轻人,看见他眼中的真诚与友善,忽地开口叫住他:“世兄且慢。”
秦贤停下脚步问道:“何事?”
裴越走到他身侧,低声道:“世兄,关于这些山贼的事情,小弟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还请世兄帮忙参详一下。”
秦贤好奇地道:“贤弟请讲。”
裴越不紧不慢地说道:“山贼虽然借着横断山脉藏匿行踪,可那山里哪来粮草让他们掠夺?你说他们已经闹了几个月,那光凭每次出来劫掠就能弄到生存必备的粮食?就算山中有野兽可以捕猎,但药材怎么办?无论是山上危险的环境,还是与京营的将士交手,他们受伤的概率很大,如果没有药材救治伤员的话,他们凭什么可以维系队伍人心?”
秦贤双眼一亮,兴奋道:“愚兄明白了,可以从药材这个方面入手,想办法抓到他们派出来买药的人,然后找到他们的老巢。”
裴越微微一笑,并未细说这里面的困难,只继续提醒道:“另一件事,山贼凭什么可以预料到京营的行动?就算他们劫掠的目标是京都外面的县镇,可他们如何知道能三大营的具体兵力驻扎分配?若不知道这些,他们靠什么选择每次行动的目标和路线?再有就是,你说好几次围剿都被山贼提前躲了过去,如此难道还不能说明一些问题?”
一席话听得秦贤面色凝重起来,同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动得非常厉害。
“贤弟,你是说…”他迟疑着不敢开口。
裴越无所顾忌地道:“不错,军中内部肯定有问题!世兄,此番你抓到那些贼酋之后,回去可以找信任的上官,将这两点禀报上去。”
秦贤并不笨,很快就明白裴越的意思,他面露感激之色,但又坚定地摇头道:“愚兄怎可将贤弟的功劳据为己有?你的提醒我记下了,回去后会禀明大帅,但不会将这当成我自己的功劳。”
裴越沉默片刻,眼底深处闪过一抹欣赏,笑着摇头道:“世兄,其实你以为军中那些大佬想不到这两点吗?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劳,但能让世兄给军事院那些大佬留下一个印象,至少你将来立下大功的时候,别人没那个胆子抢占你的功劳。”
虽如此,秦贤依旧想要拒绝,裴越便怒道:“世兄,你因一面之缘便来提醒我,可见是个讲义气的汉子,为何如此磨叽?难道你觉得我裴越只是个庶子,所以不配做你的兄弟吗?”
秦贤语塞,终究不是能言善道的人,纠结片刻后抱拳正色道:“贤弟若不嫌弃,以后我秦贤就是你的兄弟!”
“是兄长,不是兄弟”,裴越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兄长且去追贼吧,不好再耽搁下去了。”
“越哥儿保重,改日请你喝酒!”
秦贤神色肃然地拱手一礼,然后便走过去一跃上马,领着百骑疾驰而去。
裴越站在柳树下,久久不曾动弹。
邓载和戚闵对视一眼,缓步走到他身边问道:“少爷?”
裴越摇摇头,没有开口,依旧望着那百余骑远去的方向。
方才虽然提醒了秦贤一些事情,但有些事裴越并未说出来,那就是这些山贼的来历和目的。按秦贤的说法,这些山贼数量肯定不少,三百余人也只是其中一支,这么多山贼是从哪来的?在京都附近劫掠必然会引来京营的疯狂围剿,可这些山贼居然不跑,反而跟京营打起了游击战,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山贼的目标是京都外的村落,那么绿柳庄会不会是其中之一?
七月的阳光浓烈又炙热,然而裴越心中却感觉到丝丝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