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位于长安城东南方位,秦汉之际已有旧池存在。故隋时期,宇文恺奉命督造大兴城,于终南山凿引黄渠注入曲江,取义“地不足东南,以海为池”的故论,使得池水规模更加扩大。
隋文帝杨坚因厌“曲”字,故而又名芙蓉池。
狭义的曲江,便是位于城东乐游原与少陵原之间的这一片水池。至于更广义的曲江,那就是以曲江池为中心的长安城东南这一大片风景区,其中包括曲江池、皇苑芙蓉园、西京大慈恩寺、通善坊杏园、城东乐游原等等一系列的风景名胜之地。
清晨时分,杨丽便让门仆准备车驾,离开平康坊后,便沿坊东的启夏门东一长街直往南去,一直抵达城南晋昌坊。落车之后,抬眼便可以看到耸立在坊中的大雁塔。
长安城居宅布局,自有东贵西贱、南虚北实的规律。一般权贵宅居往往集中在东市周边诸坊区,那里既繁华,各种生活需用满足起来也便利。不过靠近曲江池的东南诸坊,由于风景秀美,宜于起居,因此也颇有人气。
平康坊住宅只是杨丽短居所在,她在长安城中真正的住所还是位于晋昌坊慈恩寺附近,紧邻着慈恩寺东戏场,规模较之平康坊宅居又大了一倍有余。
戏场占地七八亩,有篱墙围设,内中建筑只有一座竹木搭建的棚台,台上正有一名慈恩寺俗修说经人唱说变文,听戏文依稀似是目连救母。
戏台上观众只有寥寥几人,多数人还是不舍得一个铜钱的买席钱,只是围聚在戏台下席地而坐,戏台周遭并无遮拦,距离一远便听不清台上的说文声。
不过眼下戏台周围那些民众们对台上说经也压根就不感兴趣,不乏人起哄吵闹:“不听经事,要听平康坊戏弄!”
在场不乏笃信的佛徒厌恶这些哗噪的民众,忍不住指骂:“要听那些娼妓贱声,滚出戏场去平康坊寻!那些贱娼只是皮肉消磨精血钱财,会像台上高德居士给你们讲经积福?生得乾封模样,命里无有开元,莫说玩弄皮肉,怕是屁声难闻!”
长安市面行钱,武德年间开元通宝最是足分珍贵,高宗乾封年间铸乾封泉宝新钱想要取代旧钱,但因新钱质量太过简陋粗糙,仅仅只在长安试行一年便告停止。钱之好坏,关乎民生,以之喻命,便是贵贱有别。
吵闹者被讥笑贫贱之命,自然羞恼难当,但片刻后又冷笑道:“下月自有贵人入京,在曲江摆设戏弄,大请西京民徒戏乐,老子不只闻屁声,还要弄皮肉。老奴怀揣泥塑石雕,渴望来生去罢,若在会上看见你,打落你的爪牙!”
吵闹者骂骂咧咧离开,旁边不乏不知其事者闻言好奇,纷纷追赶上去询问究竟,一时间戏台下已经空了一大半。来生的福报,终究还是比不上当下的戏乐。
杨丽站在家邸门前,听着隔壁戏场的喧闹,忍不住叹言道:“名王一言,万众法随。不过只过了一夜,西京士庶已经咸论此事,可想五月入会,又是怎样的喧闹!”
“咸论淡论,还不是娘子你大使财货铺设的场面!”
婢女阿归闻言后嬉笑说道。
“不准对主人无理!”
门内走出一名魁梧壮汉,两颊横有黝黑的色斑,须发不修不束,乃是傒人黥面截发的风俗。
这壮汉正是婢女阿归的父亲,也是杨丽此行西京的护卫头目,他上前也不作手礼,只是说道:“四娘子,东市两座邸仓倒运完了,财物都运回了这处宅子。”
杨丽闻言后心中又是一叹,乡里的对手太凶狠,直接联结西京的官势打压她家设在西京东西两市的邸铺。西京城里那些旧年的生意伙伴们也趁火打劫,想要压低货价,以至于她家虽有覆及蛮荒的货路,却根本无处发销。
“东市邸铺文契,送去丹阳公家里没有?”
行入宅中,杨丽又发问道。
“送去了,他家恶我傒奴丑陋,连门都不让进。”
护卫阿姜瓮声说道,倒不因被人看轻而羞恼,只是皱眉隐忧道:“如今又送出一处,咱们在东市可也只剩下三处邸铺了。再过一个月,又有一批货上京,各家都不接货,全凭市卖……”
“钱财小事,先把那些铺员赎回是要紧,守财则两空,全人还能作后计。”
杨丽叹息说道,两市铺员不乏被入以霸市罪名而被收监,这些铺员多在西京行走十数年之久,所积累的行市经验不是钱财能够衡量。
虽然两市铺业也都珍贵,但若能请动那些贵人递话将人搭救出来,保住家业人才,也就无谓心疼。
她此番来西京,本就是为做一个散财童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是希望西京这些人胃口不要太大,要把她家往死里进行压榨。
不过她也不是一个被动的性格,从昨晚到现在苦思整晚,这会儿又沉吟说道:“稍后检点礼货,我再游访这些人家一遍。昨日横街闹戏,总算有些苦劳,希望今天能够直入求拜贵人。曲江将作盛大戏闹,到时候少不了豪贵云集,南域诸货也能借此盛行市中,他们刁难我家而已,总不至于跟将要入门的财利有怨。”
她这么想,未尝没有道理,但也还是小觑了那些贵人们的贪婪。
这么说也不大准确,因为走访几家,基本上也都见不到那些当家的主人,直接就被迎宾的奴仆阻拦下来。那些豪奴们各仗主人家势,当杨丽讲到营救铺员的时候,往往顾左右而言他,而讲到接下来接应商货的时候,则又是狮子大开口。
一番走访下来,杨丽也不免丧气,自一户人家侧门登车之后,忍不住叹息道:“这些刁奴们,真要把我扒皮拆骨。我家货源充盈,作价暗里本就比别家低了一成,这一成利他们自己匿下不奉主家,如今还想再夺三分,真是可恶!”
“娘子难道不能直接向那些主家揭发他们贪赃罪实?”
婢女阿归好奇问道。
杨丽闻言后苦笑一声,指着车外走卒说道:“蠢阿归,你觉得我是信你还是信街上那些走徒?那些刁奴,掌管主人财事,又怎么会是一般的奴仆使用?更何况,我这一介商贾,又怎么能寻常登上主人中堂?”
婢女阿归闻言后认真点头道:“也是这个道理,那个皇甫端穷困得要吃太仓陈米,还是不大瞧得起娘子。昨夜离开后还寻阿耶,说只要阿耶能说动娘子外宅侍他,他就帮阿耶谋求一个出身。”
杨丽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寒,沉默片刻后说道:“等他离京之后,还是使派两人途中打断他一条腿,不要在西京城里动手,否则还要去探望。我担心自己忍不住,真要砍了他。”
坐在车上默然半晌,杨丽又摆手道:“先不回家,去曲池坊那里看一看,看看能不能寻到机会钳制住各家刁奴。”
曲池坊已经位于城南边缘,坊中半水半岭,多游园别业。隔着浩大曲江池,对面便是皇苑芙蓉园。因此这附近也多军士并各家豪奴游弋巡守,寻常时节,普通人很难靠近。
杨丽一行至此,虽然沿途也遭遇盘查,但并没有被阻拦下来。这是因为旧年其父为了行走南域方便,捐粟积勋获取到一个护军勋官,虽然实际上没大用处,但车行坊间应付盘查还是有点作用的。
曲池坊并不同于城中别坊,坊区内没有什么横平竖直的坊街,多是沿陂岭川池围建的园囿。时值春夏之交,坊中花木繁盛,风景很是秀丽。
杨丽车行至此,没走出多远,道路上便有人疾行上前张臂阻拦,并向着车驾呼喊道:“敢问贵主何家门第?主人可在车中?某受都邑贵人托付,走访此间寻买园业,主人若有典卖之意,可否停车赠言短句?”
车上的杨丽还没有来得及回应,旁侧已经另有数人冲了上来,同样也都是游荡此前的掮客中人,寻买园业,彼此之间已经言语冲突起来,竞争的味道很是浓郁。
眼见这一幕,杨丽已经没好气道:“退出罢,这些人真是豺狼一般的敏捷。”
她入此坊中,还想挑选买些园业,然而这里早已经是买客云集。价格高低且不论,关键是她自知在西京城中人脉有限,真正的上好地段只怕也有钱难买。
那些纷争的买客见一行人退出,不乏人还一脸不甘的追赶上来,并叫喊道:“主人莫非还要比价惜售?不是危言恫吓,劝足下自忖势力不及,还是尽早放手,财货入门才是本计!可见池西窦氏园业?今早已经易主,窦氏一门两国公,西京至贵门庭,仍然护不住自家园业,被留守府员登第强买……”
马车渐远,杨丽依稀听到后方那人呼喊声,脸色顿时一变,拍额叹息道:“亏了,真是亏了!那窦氏家人真可厌,刚才还要诓骗我的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