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长安城中有客来,乃是自神都洛阳转任长安万年尉的徐坚。
“知大王等除服归京,城中不乏筹措迎接,只是案事过于庞杂,只付卑职前来走告失礼之罪。”
徐坚登门入拜,然后便一脸歉意的说道。
李潼闻言后只是笑笑:“既然身领国职,自然国事当先,无谓迎送喧扰。华服再被,伤心难解,情是意懒,我也不想即刻就追逐人情喧噪。情事两宜,如此甚好。”
言虽如此,但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终究是因为形势不同了,所以长安这些官员们对于少王归京一事才会反应如此冷漠。
李潼一家新入关中时,担任西京留守的还是格辅元。
虽然彼此的确没有太亲厚的关系,但也不能说全无瓜葛,更何况少王本就厚载圣眷人望,所以职权之内,格辅元也都给了他们一家不小的关照。如果没有格辅元帮忙,他们在长安城外甚至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但是好景不长,去年武周代唐,格辅元便被召回神都,短暂留省之后又被外放担任扬州长史。
至于接替其人的,则是旧任羽林将军的武攸宜,想想也知道对待李潼他们一家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西京如今政治地位一如他们李氏宗王这么尴尬,留守官员们多数也都不敢冒着得罪武家子的风险来迎接雍王一家。也只有徐坚这种本就故谊深厚的,才能保持殷勤故旧。
落座之后,徐坚忍不住叹息道:“世事疾翻,有若狂澜。大王从礼遁世,虽然隐迹一时,但长远来看,实在可称良谋。只可惜旧年编礼诸事,还是痛折事中,我们这些蒙大王恩荐入事众人,也实在是愧见大王。”
李潼闻言后也是有些惆怅,旧年他倡议修编《礼式通辨》,网罗了一批士林才流。但是因为要借服丧的礼事抽身离开神都,实际的编撰工作便交付另一名武家子武攸宁。
可是他离去不久,随着武周代唐的节奏加快,麟台也不可避免卷入其中。
武攸宁在一众武家子当中,或许能力还算出众,但也难免武家子的共性,那就是迎合起他们姑母来没有底线,大肆篡改、增删武德、贞观旧年的礼式文书,这自然让那些参与编著的人大为不满。
首先是麟台郎元行冲愤然辞官,归居乡里。然后是麟台丞王绍宗,因言入罪、发配丰州。几个能执笔立言的学术大能都被踢走之后,整个编撰小组已经是名存实亡。
但真正打击最大的,还是大监沈君谅入刑伏诛,至于经手人,则正是李潼此前苦念而不得见的酷吏来俊臣。
随着来俊臣的出山,李潼也总算是明白了这个家伙的确凿身世。之前所以久久不见,原来是因为这个家伙正在坐牢。
来俊臣旧年行商贩业于淮间,因为犯事而被抓捕入狱,关押在和州州狱中。
时任和州刺史乃是李唐宗室东平王李续,卷入垂拱四年的宗室作乱中被干掉了。本来这件事跟来俊臣关系也不大,其人仍被关在和州监狱里无人问津。
天授革命时,右肃政台大夫李嗣真谏言天下冤狱实多,希望能够发使抚问,检索冤狱。
武则天以新任宰相史务滋领衔此事,检举推翻了多少冤案,李潼是不清楚,唯一知道的一点就是来俊臣这个恶魔就这样被放出来了。
其人所以脱出囹圄,说法也很有黑色幽默,言道正是为了北上神都举报越王李贞造反,不想行至和州被李贞的同党李续给抓捕,如果他当时能够告密成功,朝廷根本无需大军平叛,遣一使节便可将越王李贞杀在州治。
来俊臣这个家伙也是赶巧了,甫一出山便崭露头角,直接参与到宰相武长倩的谋反案中。武长倩便是岑长倩,天授元年也被恩赐姓武,虽然在革命前后始终乏甚存在感,可是在争嗣的问题上还是没能免祸。
岑长倩谋反一案牵连甚多,多名高官大员被牵连其中,麟台监沈君谅便是其中之一。
当时李潼虽然在乾陵居丧,但对这件事也是所知颇深,因为岑长倩就是被在长安与咸阳之间被直接干掉的。武攸宜之所以被派任西京留守,就是为的干掉岑长倩。
岑长倩本身就是贞观名臣岑本文的侄子,又立朝多年,长期担任宰相。为了除掉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当中也波折颇多,先是以出征吐蕃为名义遣出朝堂,行过西京时,由途中被直接干掉,甚至都没有押回神都入审。
而后岑长倩子侄被守捕于神都,在来俊臣等酷吏威吓逼压之下,引诬多名大臣,一同处以极刑,这其中就包括沈君谅。
甚至就连岑长倩的叔叔岑文本都受到连累,本来陪葬太宗昭陵,被武攸宜率兵毁墓迁出。
昭陵与乾陵同在咸阳附近,当时武攸宜还途过乾陵,李潼估计其人是故意前来示威。这在当时,也让一家人心惊肉跳了很长时间,担心遭受波及。
至于间接导致来俊臣出山的李嗣真与史务滋两人,也都没能置身事外,一个遭到贬官放逐,一个蒙冤入狱而选择自杀。
对此李潼也只能感慨,人未必有为恶之心,但在大环境的影响下,却无意间造成恶果。当然就算没有来俊臣,也会有别的酷吏涌现,归根到底,还是当权者自己的邪念作祟。
对于沈君谅的死,李潼是深感遗憾。他自知这位大监南人出身,朝中本就乏甚根脚,之所以还能复相,大半还要承惠于李潼。虽然有了二度为相的风光,但李潼也不敢细想其人走上法场时,对自己究竟仍存感激还是心存怨恨。
原本历史上,在这一轮风波中该死的应该是格辅元和欧阳通,但是这两人都因为李潼的缘故而大大偏离了原本的轨迹,没能在这个时期入直政事堂,也就免于在李武争嗣这场风波中站在最前方,从而幸免于难。
可是沈君谅这个原本的事外之人,却意外的卷入其中,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对象,李潼对此也是不乏愧疚。
有关《礼式通辨》之事,具体的编撰小组已经被武攸宁搞散了,名义上的主编沈君谅又被杀掉,自然也只能无疾而终。
徐坚他们这些人,在中枢没有了具体的职事,也就只能各谋出路了。如徐坚制举连中,出任赤县万年县尉,已经算是上佳。
“故事虽然零散,但只要人志力仍存,无患没有后继。”
抛开心中这些杂思,李潼也只能如此安慰徐坚。
徐坚望着少王,眼神中不乏期待:“大王淡出世道数年,风尚不乏枯寂。旧前辞别神都旧友,又赴龙门同游,不免更加伤感故事。幸在大王终于全礼归来,人情不至于久失张望。”
听到徐坚这么看得起自己,李潼只是微微一笑,并说道:“遁世守懒经年之久,人事如何泰半生疏,张望后路还未有定计。眼下还只打算短留西京一段时间,客在治下,徐尉可不要厌见我这个清闲故人。”
“居近应教,求之不得。”
徐坚连忙拱手说道,但又不乏忧虑道:“西京本就事外之地,窃论守牧所托非人。大王久在此境,恐为乖戾人情中伤。”
西京此地,时下并不是政治中心。武攸宜这个武家子留守此境,相对而言权势要更高一些。徐坚担心少王居留在此,或会被武攸宜发难中伤,认为还是回到神都那个时流汇聚的中枢,特别重新邀取女皇眷顾才是上计。
不过李潼也自有他的考量,神都肯定是要回去的。可是现在的神都,对他而言也未必就是善地,时下正是武周新立,朝纲混乱的时期,李潼并不想贸然卷入其中。
虽然旧年他跟他奶奶倒是挺合拍,他奶奶希望他做什么,他也都尽量做在头里。
但眼下这个时机,在他看来,他奶奶是有一种多年夙愿、一朝达成的癫狂,头脑不是很清楚,而且朝局也游走在失控的边缘。
类似宰相班子被集体颠覆,岑长倩是一次。那一次还可以归为新朝甫立,剪除唐家老臣,再有一个表面上李武夺嗣的缘故,虽然手段残忍,但起码还有一个基本的逻辑可循。
可是今年年初,狄仁杰、魏元忠等一批宰相又同时入刑,且已经被押送法场即将处决,武则天发令才又将人给救了下来。这就说明,眼下的局势混乱,甚至都已经超过武则天的控制。
狄仁杰之类且不说,最起码魏元忠这个人是武则天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结果却被酷吏构陷几近送命。如果说武则天是用这样的手段来震慑宰相,那就有点太儿戏了。
所以眼下李潼不觉得是返回神都的一个好时机,他奶奶现在飘得有点疯,几近不可理喻。来俊臣等酷吏的疯狂构陷,便可以视作武则天负面情绪的一个直观体现。
这种情况下,就算舔狗路线保持不变,敢凑上前去都得担心会被咬一口。所以李潼是打算留在西京一段时间,再考虑何时返回神都,起码也得等到他奶奶这股疯劲儿过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