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鱼城外连日来的战斗,已经让城外那些杂胡仆从们伤亡众多、伤亡锐减。但积鱼城外的防务仍然没有出现什么大的漏洞、可以让唐军直接针对城池发起进攻。
最大的原因,自然是噶尔家援军的到来。赞婆所率领的海西部伍多达两万之众,而且还不是老弱妇孺大量掺杂的军队,从军容上看来,虽然因为长途跋涉而略显凌乱,但在经过几天的休养之后,士力有所恢复,气象要远远超过了那些正面战场上被当做消耗品的杂胡部伍,甚至跟城中蕃军主力相比都相差仿佛。
在积鱼城兵力不足、困守城中的当下,噶尔家部伍的到来,绝对是一股不容小觑的生力军。虽然由于旧隙太深,赞普并没有准许噶尔家部伍进入城中、协同城池防守,但吐蕃军队自上到下也都对噶尔家的及时增援大生好感。
噶尔家的营伍被安排在了积鱼城西侧夹山地带,因为有正面战场的阻隔,这里并不会受到城外唐军的直接进攻,给噶尔家的将士们提供了一个从容休养、消除长途疲劳行军的空间。
除此之外,赞普还安排了一支五百人的王卫队伍与一名近臣驻扎于和噶尔家营地相连的西侧城门,在这里局中联络,传达赞普的指令,并将噶尔家的诉求向城中进行汇报。
噶尔家的赞婆,倒也对得起赞普的这一份优待,率部抵达积鱼城外、稍作休整之后,便每天来到城外请求赞普将麾下部伍编入战斗序列中,希望能尽快为抵抗唐军出一份力,态度可谓殷勤有加。
连日来,赞普虽然还没有下令噶尔家部伍参与作战,但对赞婆这份求战心切的态度也是欣赏有加,每天都会派出侍臣给予赞婆一定的赏赐犒奖。
这一份君臣和睦的画面,也让城中左近蕃军们颇感欣慰。毕竟噶尔家在吐蕃执掌军政大权近一甲子之久,所积累的誉望远远超过了国中其他的大族。特别在当下唐蕃对战、局势大大不利的情况下,哪怕是一般的小卒,也希望国中这些大人物能够抛下旧怨、一致对外。
今天时间下来,尽管噶尔家部伍仍然没有获准入城,但城中这些蕃军将士们也都习惯了噶尔家这两万部伍的存在,下意识将之视作己方的生力军,不再从心底里警惕与排斥。
这一日,赞婆一如往常模样,率领十几名族中亲信站在积鱼城西城门下,耐心的等待赞普命令的下达。
城门处的守军们对此早已经见怪不怪,甚至在一名守将的授意下在城门一侧搭建了遮挡阳光的毡棚。虽然这城门所在位处城墙与山壁的夹角,阴影覆盖下整天的不见天日,但这一体贴的举动也是一份善意的表达。
午后时分,赞婆察觉到城中明显有部伍的调集,忍不住便上前询问发生何事。城门守将稍作犹豫后便也不再隐瞒,将赞婆唤至近前低声道:“唐军一路偏军绕过积石山,从城后发起进攻。这、这实在没有防备,稍后或许还要将军部伍参战……”
赞婆听到这话,眸光先是微微一闪,旋即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唐军用术诡谲,实在是让人防不胜防!那我便先返回营地,召集部伍精卒备战。”
守将听到这话后也并不怀疑,甚至还主动示好道:“唐军甲刀坚锐,不能轻易战胜。若赞普下达调令,门内南侧十丈处有一甲库,将军着人见我,我可以批给精甲三十领,供给亲兵披缚、保护将军!”
赞婆闻言后又是连连道谢,抬手向后方一招,一名亲信上前,解下腰间一狼皮口袋递了上去,再由赞婆转手递在了城门守将的手中。
那守将拉开皮索向内一窥,顿时有一束宝光从眼前闪过,顿时笑逐颜开,并递给赞婆一个心领神会、不必言说的眼神,心里更将稍后私给的甲数提高到了五十领。
赞婆旋即便退出了此处瓮城,翻身上马后便策马归营。等到他返回营地后,召来亲信耳语几句,几名亲信便匆匆离开。
等到赞婆在营中大帐内披挂完毕,帐前也已经聚集了两千名噶尔家的精锐甲卒。但赞婆也并没有急于出帐,又等候了小半刻钟,才有一个身形高大、被斗篷覆盖的人被引入了大帐中。
“唐军果然精勇不俗,九曲人马业已绕过积石山,由背后出击。”
眼见这名斗篷人行入帐中,赞婆便快速说道。
“圣人洪福天佑,我王师自然精忠勇猛。将军能够弃暗投明,此战携功归义,贵部自然也是沐此荣泽、昌盛有期!”
来人掀开罩在头上的斗篷,赫然是此前被困在木卯部族地的郭元振。郭元振自然知道九曲之军迂回蕃军后路进攻的计策,但也知此行毕竟路途曲远、难免变数,此时从赞婆口中得知薛讷所部已经成功到达了积鱼城,不免笑逐颜开,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赞婆脸上却并没有多少喜色,抬手指了指营中另一具坚甲,并对郭元振说道:“我现在便要举事夺城,此行不功不返。木卯等诸部尚需郭府君威令调度、以为策应。”
“将军放胆拼搏,郭某既然敢与你同行至此,必定全力相助,绝无半分疑惧!”
郭元振闻言后神色严肃的拍了拍胸膛,同时也走上前将那副精甲披在了身上。
赞婆神情肃然的望着郭元振披挂完毕,张了张嘴之后,终于在临行前又凝望着郭元振沉声说道:“往年势力所拘,不得不相为宿敌。但此番行计归义,亦绝无贰心。此行成或不成,一旦起兵,我兄必定性命难保,而我、而我也是生死难卜。
旧年行恶,不敢奢望能生食唐家禄料,但我兄弟捐命,只盼能给家人求取一线生机。郭府君虽然外在颇有诡诈,但我知你确是忠肝义胆,同行一程,不敢攀比情厚,但恳求郭府君能怜悯赞婆行前所托,保护我兄长血脉安全入唐,哪怕卑为黔首……”
郭元振抬手阻止了赞婆继续说下去,反手割下自己一缕须发塞在了赞婆的手中并正色道:“战前不便自残,以此父母精血所赐立誓,若郭某有负相约,天人共唾、不得好死!”
“保重!”
赞婆将那缕须发紧紧握在手中,对着郭元振重重点头,然后便大步跨出了大帐。
营中鼓角声大作,集结完毕的噶尔家武士们纷纷翻身上马,在赞婆的率领下直向积鱼城西城门而去。
归义投唐,是噶尔家兄弟早已经做出的决定。无论是钦陵前往积鱼城自投罗网,还是赞婆率军前往进攻叛离的木卯部,都是这计划的一个环节。
但噶尔家要投唐,当中还横亘着一个巨大的难题,那就是过往唐蕃几场大战,噶尔家始终身在最前线,给大唐所造成的损失与伤害可谓至深。所以除了钦陵这个唐人眼中的罪魁祸首必须死之外,噶尔家也必须要有大功傍身,才有可能在大唐争取一个立身之处。
赞婆自知兄长对整个家族的重要意义,一旦做出这样重大的反复之计,自己绝难完全取代兄长的威望。为了确保噶尔家的族人们不会怀疑他的无私,甚至连自己的几个儿子都派遣跟随兄长前往积鱼城,是用自己绝后来杜绝族人们或会发生的内斗消耗。
他们兄弟虽然有此计议,但究竟何时发动、有没有合适的发动时机仍然莫测。而停留在木卯部的郭元振则补充了他们兄弟计议的缺失,给他们选择了一个最好的发动时机,那就是薛讷所部人马抵达积鱼城背面这一刻。
当然,这一系列计划的实施也少不了唐军的精勇作战。正是因为在正面战场上,蕃军被唐军打得节节败退,让那个志大才疏的赞普技穷抓瞎,才主动的开门揖盗,让噶尔家部伍有了堂而皇之、接近积鱼城的机会。
尽管想要真正的归唐,还需要经过一番苦战。但是此刻,赞婆心里已经对大唐生出了归属感。早年兄长钦陵还要兼顾国中的军政事务,赞婆才是赤岭方面的主要战将,所以他也最清楚唐军在此战中的战斗力与此前的明显不同。
这种心态的转变很微妙,不仅仅只是单纯的趋炎附势、敬畏强者。还在于当做出投唐的决定后,唐军在正面战场的每一分推进,都相当于为他们噶尔家铺平了投唐的道路。尽管眼下唐军将士们未必知噶尔家已是友军,但赞婆心里已是深深感恩那些前线将士们的鏖战奋斗。
所以眼下他也绝非是摘桃子的窃喜心里,只在心里暗暗决定一定要抓住这个数万唐军将士争取来的背刺良机,这一刀一定要刺的又凶又狠,才能不负所有。
噶尔家营地中的士伍调度自然瞒不过城上守军,不过由于赞婆多日来的殷切求战,他们对此虽有关注,但也没有过分的警惕。
当赞婆率部抵达城门前的时候,此前那名受贿的蕃将再次行出,站在瓮城内望着策马行近的赞婆说道:“王命尚未下达,将军不必如此急切。但我也有一桩喜讯要同将军分享,此前城内诸将请命,赞普已经释放大论,或许便要再授大权……”
赞婆听到这话后便愣了一愣,但脸上却无多少喜色,反而更加的悲痛。他不动声色的靠近守将,并开口说道:“为国效力,不计势位高低。令达即出,恐不暇领取精甲,将军能否先行点出?”
几天接触下来,守将本就对赞婆颇生好感,再加上刚刚接受重贿并得知赞普接见大论这一利好消息,对于赞婆这一请求不便拒绝,于是便笑语说道:“将军如此勤劳,稍给方便也无不可。”
他本意是让赞婆并其部伍在城外等候,但赞婆将手一挥,身后亲信们已经靠近城门。
守将见状,脸色顿时一变,他赠给赞婆几十领甲具在职权内还能掩盖过去,可在赞普王命下达之前私自放噶尔家部伍入城,那可是一桩大罪。
“将军且慢,我既然答应就一定会……”
守将连忙转身挥手,示意后方士卒们设起障碍,同时又皱眉望向赞婆。可是他话还没有讲完,视野中一道刀芒陡地当头劈下!
赞婆一刀劈死这名守将,眼眶中顿时涌现泪光。他虽然不能确知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却明白,随着这一刀劈下,他们噶尔家的退路已被斩断,虽然斩杀的只是一名蕃将,但他兄长必也死在这一刀之下!
“夺门!阻我者杀!”
一刀劈下之后,赞婆猛眨了几下眼睛,旋即便大吼道:“创国功勋,王兴以来,谁过我家?国中奸流横生,昏王自误,目正为邪,抱贼同卧!孤忠者强辩不白,唯以血谏!先赞普赐命我家,臣不忠、引刀杀之,君不明、举杖教之!刀杖毕备,贼子受死!”
随着赞婆骤然发难,麾下诸噶尔家武士们也都如狼似虎的扑杀向那些守城的将卒。噶尔家图穷匕见,而西门此处诸蕃军将士们却都懵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原本的生力军怎么会举刀挥向自己?
当赞婆率军攻入积鱼城西门的时候,原来的噶尔家营地中顿时也竖起了许多的唐军旗帜。在郭元振的勒令调度之下,跟随噶尔家来到此境的诸羌卒众们也都纷纷持械向城门处涌去。
原本赞婆所率领的噶尔家卒众们斩向原本的刀枪本就狠恶至极,再加上后方诸羌卒众们推波助澜的冲击,几乎是人推人的将前方噶尔家武士们推入城门之中。城门处守军们,除了一开始猝不及防被斩杀当场,剩下的在错愕之后,下意识便向城内街巷逃窜起来。
更远处的唐军大营中,自然也发现了此处的变故与羌卒们所举起的旗号,一时间鼓声大作、声震山野,大军尽起,直向积鱼城奔杀而去!酝酿数日的大军气势,在这一刻毫无保留的宣泄出来,那看似雄浑高大的积鱼城,顿时也便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