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外间因为青海噶尔家与大唐之间的互动所引发的一些人事骚乱,在决定纳妃之后,大内中的圣人也是忙碌得不得了,甚至晚上都没有时间返回内宫休息,都是直接在紫宸殿中入寝。
至于究竟在忙什么,李潼也说不清,总之就是很忙。大事小情一通处理,时间不知不觉的就过去了。
这一天傍晚,自外朝返回紫宸殿内堂中,当宫人们得知圣人今日仍宿于此之后,便又开始准备起居事宜。近日都是如此,倒也并不显得手忙脚乱。
房间中,李潼换下了袍服,只披一件氅衣,顺手抓起一卷翰林院近日修编的诗选、翻阅着打发时间。过不多久,乐高便匆匆行入房间中,已经颇有几分英气的脸庞上带着几分焦虑,喘息声也很是急促。
“有什么急事?”
李潼见状后便放下诗卷,皱眉询问道。
“唐、唐贵妃请见圣人,已经、已经到了殿外……”
乐高强按下喘息声,压低声调低声说道。
“贵妃来见,值得做这样的惶急姿态?”
李潼闻言后不免有些不悦,皱眉低斥了乐高一句,而他自己则扶榻跃起,扯下身上氅衣并又披回了袍服,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还在低头搭扣着腰带,脚步却不停缓,身体已经走出了内堂。
来到侧殿坐定之后,看到案上空无一物,他便又指着乐高吩咐道:“速取一匣奏书来,不惧是何事项。”
主仆一通忙碌,等到身着艳红石榴裙的唐灵舒行入侧殿之后,便见到圣人正端坐殿中,一手捧着一卷奏书,另一手则持着一支毛笔,神情严肃、双眉微蹙,在为国事忧劳不已。
而在御案另一侧,刚才殿外一副猴急姿态蹿进殿中的乐高这会儿也是敛息凝神,一手扶砚、一手研墨,不时侧首看一眼为了国事废寝忘食的圣人,微微叹息一声,觉得圣人真是勤勉劳累到让人心疼。
看到这一幕后,唐贵妃自是略有错愕,站在原地等了片刻。这会儿乐高视线余光才向下一扫,并见到站在殿内的唐贵妃,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诧异,然后又连忙弯腰向圣人耳语几句。
神情专注的圣人受此打扰,自然有些不悦,先是抬头瞪了一眼乐高,继而才又发现了唐贵妃,忙不迭放下手中奏章,站起身来不无惊喜道:“贵妃何时登殿?你们这些侍者竟不奏来!”
说话间,他便忙不迭绕过御案行下堂来,远远的便伸出双臂,走到近前便自然的环住自家娘子那细腰,望着近在咫尺这张俏脸叹息道:“竟日过眼都是笔墨文字,总算能见娘子美妙容颜,骤然间竟仿似飘然欲仙!”
唐灵舒本来见到圣人这一番故作忙碌的作态是有些不悦,但因此亲密动作并言语,心情大有好转,抬手搭在圣人环在她腰际的两臂,转眸看了一眼案上堆积的那些奏章,眸光闪了一闪才说道:“妾不告自来、冒昧登殿,是不是打扰到了圣人?但就算是冒失,也实在按捺不住思念。外朝近日怎么生出这么多的大事,罗网一般将圣人捆缚前朝,经久都不归宫?”
李潼听到这话,自有几分羞涩,干笑一声后才又说道:“偌大国业,人事无穷,事务繁忙又怎么会有尽头?一日时辰毕竟有限,全凭在事者勤此废彼的调度。这段时间沉湎外务,冷落了内宫情事,也实在是我的不对。”
“妾等深宫妇人,恩幸则欣然承露,闲时则细教儿女。纵然主榻久虚,也只是傍门思望,又怎么敢凄怨于言表?”
唐灵舒闻言后嘴唇微微一抿,然后才又继续说道:“唯圣人用功于国事,妾等才有深宫荣养的悠闲,何本何枝,妾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今宫中将要纳新,新人难免忐忑怀怯,若遭长久的疏远,恐将有怨恩薄……”
李潼自然听得出这话中的薄讽,抛开心中羞赧不说,抬手勾起娘子下巴,垂眼对望并微笑道:“这一番话语,恐不是娘子心机能够拟出?惠妃既然有言诉我,为何不肯亲至,要托娘子传言?”
唐灵舒听到这话,顿时便抿嘴笑了起来,并不因圣人有此明察而大惊小怪,只是眨眼戏语道:“大概她们觉得我筋骨壮实一些,就算激怒了圣人,也能禁得住多几次的责罚罢。”
“唉,我也是有难为情的时候啊!”
听到娘子如此戏言,李潼叹息一声,拉着娘子返回御床坐定,抬手示意乐高将案上所摆设那些假装忙碌的奏章收了起来。既然小伎俩早被人看破,也就无谓再作现眼。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前苑里磨磨蹭蹭不肯返回后宫,心里的确是有几分难为情,不知该要怎么面对自家几位娘子。一日间决定再纳两名新人,于他自是一喜,但对内宫这些妻妾们,也的确是有几分情伤。
虽然说中古时代不该以后世那种男女感情观点来评判情事,况且就算是后世,稍有资本的男女们也甚少受到感情伦理的约束,更不要说他这样一个帝王。
不说别个,就他们李家这几个祖先们,高祖老当益壮,特别是在玄武门事变、荣升太上皇之后,简直就像一个辛勤的小蜜蜂,没能在大局上控制住儿子,索性多生几个儿子吃回来。
至于太宗皇帝,文治武功、建功立业的同时,也从没有耽误了情事活动,后宫妃嫔们几十个是有,且身份年龄各不相同,其中就包括传家宝的他奶奶武则天。
相对而言,高宗后宫倒是简约一些,一则身体不太好,二则他奶奶也实在太凶恶霸道。但即便是如此,后宫妃嫔也有十几人。
跟这几位先人相比,如今李潼的后宫规模也委实不算大,即便是加上两个即将入宫者。但话说回来,别人渣并不意味着他就一定要渣。
当然,渣已经是一个事实,只不过在情感上而言,他还是比较重视几个娘子的感受,所以虽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但还是有些不好面对。这一份矫情与纠结,倒也可以称得上是又当又立。
“今宫中侍员本不急缺,唯感念两者缠情入骨、花期短暂,所以才……”
对坐默然了一会儿,李潼才又开口说道。
然而不待他把话讲完,却被唐灵舒举手打断,一对美眸专注的凝望着圣人,一边叹息着一边开口说道:“人之常情,若说全然没有妒念,妾等心思也实在瞒不过圣人。圣人权势、风采如此,人间有情者谁不倾心?况且天家自有规制,也不会因为俗情偏移。若真内宫寡员,妾等先入侍者反而要被人间诟病深重,道是内宫妒性深重,不容新人。”
李潼听娘子言辞坦率,先是松一口气,继而又说道:“夫妻长守,凡情与事,尤需坦诚,才能有情绵悠长。但我贪夺智短,因为一时的羞涩,竟然对娘子们避而不见,反要等到娘子来安慰我,也实在是倍感羞愧……”
唐灵舒闻言后则摆手道:“我可没有这样的雅量,只是想着纵然一时不见,总不能时时不见。圣人避于外,还有外朝诸多事务可以消遣情怀。妾等居于内,除了教训孩儿可就少了别的消遣。
譬如欠债者厌见债主,最初或有几分羞惭,久则就要由厌转憎了,只觉得全因此人存在、我才整日怅怅不乐,一点钱帛的惠好,实在比不上我这长时的忧愁!且休、且休,就此绝交了罢!抹去此人,我于人间还有大把相好。
这话也是杨娘子教我,但我觉得大有道理,所以说给圣人,恐圣人久在外招摇,来日入宫者怕不止聊聊二三。今宫苑尚多空闲,若来年真的人多屋狭,别人或还局促着忍耐,但我那些马儿怕要给新欢腾空屋苑,不能再圈养宫中。”
“这不会、这绝对不会!只此二者,除此绝无!”
李潼闻言后连连摆手说道,握住娘子素手感慨道:“情多累人,我现在也是深有感触。盘桓外朝,羞于归宫,我心里对妻儿也想念得很。新人还未入苑,已经感觉不比往年的自在,哪里还有闲情去招惹更多?”
唐灵舒见圣人如此表态,又噗嗤一声笑出来,美眸绕过这殿堂,才又说道:“那圣人此夜是仍留宿此殿,还是要与妾相携归宫?”
“回宫,回宫!”
李潼闻言后便连忙起身,又转头拉起了这娘子,有些尴尬的笑语道:“这一番纠结为难,也并不是因为错意娘子等妒盛,于自己是一份警醒约束。几日反思,告诫自己得意时不可过于纵情。与娘子等乃是从微赴显的患难长情,与旁人却少有。若为了自己一时的私意情欢频频伤此长情,久则即便不会形单影只,怕也将渐渐的与人间绝情。”
“圣人凡事思想深刻,哪怕只是贪欢纳新,都能汇总出一番感人的道理。妾既然听到这道理,若再长作计较,是否也是自绝长情?”
唐灵舒听到这番话后,先是稍作沉吟,转又反问道,继而又说道:“杨家那小娘子,也算是长久的旧相识,来日相处不会生疏。西康女王赠我许多良驹,原来是早为入宫铺垫人情。总之宫中不会挟怨失和,更何况还有皇后这样一位端庄大妇居中协调,仍是和气一团,这样圣人放心没有?”
李潼闻言后便露出了渣男的笑容,抓起娘子手摁在自己心口并说道:“娘子知我心事,我自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但从此以后,谨守几人,不增不减,这也是深在肺腑的真言。我于情事之中,确有无赖之状,但对娘子的爱意,也是腔中热血,久炽不烬。”
唐灵舒听到这话后,笑容也更开朗许多,但转又不无抱怨道:“往年情话,还有来生云云。怎么如今又增新人,只比此身心腔了?我是贪情的很,圣人情中凡有狂言,我都深深记得,此生不足,来生再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