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今年科举的形式流程较之往年大同小异,但是具体的内容却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如果是在后世明清时期科举的形式与内容已经极为固化板结的时代,李潼也不敢贸然做出这么大的内容改革。但是如今大唐的士林学风还是颇为开放包容,分科治学的风尚很是浓厚,这也就给相应的改革提供了一个极为优厚的环境基础。
如果是在后世,如果李潼要贸然加强伎术官员的选录比例,一定会遭到因科举而受惠得益的经学官员们的强烈反对。
可是现在,朝廷科举虽然实施多年,但仍然不足以形成以进士为主体的新型政治势力。哪怕是进士群体与旧官僚们之间党同伐异、斗争激烈的牛李党争,都还要在一百多年之后才会发生。
所以眼下科举内容的改革,对于广大时流而言,也只意味着在前程方面的不同选择,并不会上纲上线到意识形态的斗争。
明经与进士虽然更加显赫,前程也更远大,但考选的难度也更高,而且起步的周期也更长。明法、明算之类或许上限不高,但却能够更快的步入仕途,获得将学识变现的机会。
为了能够让时流考生们尽可能的依照自身实际情况而做出合理取舍,而不仅仅只是囿于世俗的旧观点,不肯踏入所谓的邪途,李潼也特意安排将明经与进士两科先考,空出十几天的时间来,让考生们反思斟酌,然后再继续举行其他三个术科的考选。
由于今年的科举选择了完全的糊名制,再加上多年固有的价值观影响,在京诸贡举人们几乎尽数参加了这两科的考试。
但也不得不说,这些年轻的贡举人们还是小觑了他们皇帝陛下的阴险,为了在这两科上打击他们的自信心,从而让他们更多的选择术科科举,李潼也放出了几个大招,让许多早年参加行台考选的优秀人才诸如贺知章之类也都参与到今年的科举中。
这些人虽然有的已经解褐任官,但行台的考选终究不是正途出身,为了获得一个正经的出身而回炉再考,这一点也无可厚非。
但让这些人跟那些新晋的贡举人们同场竞技,无疑是让军中跳荡老卒跟新兵打架,哪怕糊名盲选,也是近乎碾压一般的存在,无论是本身的才情还是事中的阅历,都与普通贡举人有着明显的差距。
李潼本身就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性格,尽管存心使坏,但是为了彰显今年科举的公正性,在明经、进士两科张榜完毕之后,即刻便将诸明经、进士们的考卷刻版印刷,编成几卷《文萃辑录》,送入市井之间公开发售,让时流共鉴今年的贡举人们是个什么水平。
这其中,来自吴中的贺知章在进士科一举夺魁,成为开元第一状元,其诗文策题一时间自然也广受传颂。哪怕是最为苛刻的评论家,在细阅贺知章作品后,也都不得不承认这位榜头文墨惊艳、的确是实至名归。
因为今年科举令式改革,许多外州贡举人们都盲目乐观,同时对于自己的学识水平也都不乏矜傲自豪,落第之后本就心情不佳,对自身产生了怀疑。
当在看到那《文萃辑录》所选录的诸篇妙文之后,不免更加感慨自己是真的坐井观天、不知天地之大,原来如今世道第一流的学识素养已经高妙到了这种程度,连遭打击之后,不免更加心灰意懒,只觉得前途渺茫。
杀人还要诛心,说的就是李潼这种。但只要能够产生效果,他也并不考虑手段光彩与否。
在接下来三门术科的科考中,参考人数也都极多,每一科几乎都达到了千余人。
这在往年是不可想象的,当下世道中,想要供养一名学子成本是不小的,即便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必然也是乡土豪强富户。
这种家庭走出来的子弟,对自身前程无疑有着更高期许,是不怎么看得上伎术官的出身,尽管术科常设,每年都考,但也都不在他们的选择之中,应考者寥寥无几。这样就造成了朝廷伎术官的补充不足,往往都要从流外胥吏当中选拔入品,而这更加剧了伎术官整体素质偏下的情况,形成一个恶劣的循环。
今年参考者这么多,除了贡举人群体本就激增庞大之外,主要就是明经、进士科那些落选举人们心态被打击得有些崩坏,对自身才能评价太低,只觉得老子哪怕再苦学十年,只怕也难比得上贺八那种死变态,与其在一条没有希望的道上走下去,还不如尽快的加入体制混资历。
三门术科当中,明法科选录六十人,明算与明书科分别选录一百五到两百人。虽然选录的名额较之往年小猫三两个的数量激增几十倍,但是由于参考人数太多,其选录比例竟然追平了往年的明经、进士科。
所以这些术科选录举人们也都不无自得与自我安慰,只因国家选礼昌盛、人才太多,若是往年、老子也是明经进士的水平啊!
人的荣誉感泰半都是对比出来,虽然没能获得明经、进士这样的正途出身让人颇感失意,但是再跟那近千个术科同场竞逐但却一无所得的人相比,自己的情况似乎也并没有太糟糕,还在可接受之内。
其实这些人也大可不必通过这样的思路去自我安慰,李潼既然已经针对科举的内容进行了改革,未来在官制上肯定也会继续推动改变,打破伎术官与清贵官职之间的壁垒,力求一种道、术并重的政治局面。
眼下这些术科入选的贡举人们,未来一二十年之内将会成为朝野内外的中坚力量,自然也将要承担这种世风改变的重任。眼下或许他们还忧愁于前途不够远大,但未来每一次的进步可能都会让他们惊喜有加。
更加遥远的世道革新,还仍在畅想,至于眼下比较重要的,则就是欢迎并祝贺那些及第的贡举人们加入统治阶级的序列之中。
不同于后世相关的典礼已经形成定制,当下大唐还未达到成熟状态的科举制度虽然也有类似的庆贺活动,但并不是由官方出面组织,新选人们的一些宴会活动往往都是众筹参加。
也因此,有许多家境并不优渥的新选人为了不在同年们面前失礼,甚至都要举债参加。当然,有了这一层出身,哪怕他们在长安城中全无相识,也不愁没人借钱给他们。
李潼虽然在科举过程中折腾了这些贡举人一把,但在场面上还是不失局气,大笔一挥便决定今年的探花宴由礼部进行筹办,地点便在曲江池的菡萏园,时间则定在三月三上巳节,而他自己也将出席,与诸新选人们同乐。
对于朝廷的这一决定,朝野之间也都充满欣喜。诸新选人们自不必多说,能够近仰天颜、与君同乐,还节省了自己的花销,当然是乐意至极。
至于长安城里普通民众们,虽然本身与这庆典关系不大,但有热闹可看,谁也不会拒绝。更何况三月上巳,春阳正暖,万物生发,正是踏青游戏的好时机,自然也要踊跃参加。
上巳节前的朔日大朝会中,气氛很是和乐,朝廷内除了后天便要在曲江池举办的探花宴之外,并没有紧要事务亟待处理,这也意味着朝情祥和,除了诸司留堂执勤之外,其他人都可以安心的回家筹备佳节。而且往往上巳节这样的佳节时,朝廷都要例给物料奖犒,朝士们对此也都充满期待。
所以今天朝堂上流程也都进展顺利,就算有什么需要商讨议论的事务,只要并不紧急,也都延至节后处理,于是很快便就到了群臣们最期待的赐物犒奖环节。
“开元布新以来,世道晏然、政治有序,诸卿皆立事有功、社稷甚仰士礼。今侍奉上司佳节,有司简备物料,因品赐给,以酬臣工。”
看着满朝群臣那期待的小眼神,李潼端坐在御案后笑语说道,接着又将手一抬,便有侍立于朝堂上的中官降阶而下,宣读上巳节物料给犒的名单细则,而群臣们也都竖起耳朵倾听自己品秩之内能得怎样赐物。
这其中三品以上高官犒奖最为丰厚,除了各种衣食常料之外,甚至就连踏青游玩的帐幕毡席等物都有赐给。赐物随品递减,但哪怕到了六品以下,赏赐仍然极为丰厚。
让这些赐物显得丰厚有加的,主要还是各类瓜果菜蔬的品类,就连在职九品以上官员,都能得赐青瓜十枚、白瓜十枚。虽然在李潼听来这样的赐物名单有点搞笑,不像是发生在大唐朝堂上的一幕,倒像是菜市场分赃。但诸朝士们听到这些赐物,则不免惊叹连连。
朝廷赐给反季果蔬,本也不是第一次。毕竟早在李潼之前,骊山温泉与诸宫苑间便都有少量产出,皇家自己享用之余,往往也会赏赐臣员,堵上朝士们的嘴,免得他们劝谏老子不配吃瓜。
不过此前产量有限,赏赐也都有限,只有一些高品重臣才能享有。至于八九品的卑职们,几坛咸菜那就打发了。
现在听到朝廷连下品卑员都赏赐数量不少的违季珍物,朝臣们也都惊喜不已,许多人已经在想稍后该要如何狂舞谢恩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恩,但当中官宣读完毕,群臣还没来得及谢恩之际,却已经先有一人抢步出班,乃是左台中丞朱敬则。
“圣人立志雄阔,有定鼎兴邦之伟功,诸员在职在班,本有禄料惠领。常恩之外另作加赏,虽示君臣和睦,但恩眷亦不需大作殊给,助涨奢风!”
讲到这里,朱敬则便望向同在班中的光禄少卿徐俊臣恶声道:“若有恶员趁圣人长于大计而短知物艰,递进险计、巧取众欢,臣当直宪台,自当为国察此恶僚!”
看到朱敬则那不乏凶恶的眼神,徐俊臣顿时一愣,片刻后便感觉一股委屈涌上心头,老子闲得蛋疼、才会考虑你们有没有瓜吃!我特么也昨天才知道的,顶多瓜从内库送来时偷吃了俩,就这你要干掉我?